千年打卡胜地丨遇子如闻海上琴——杨翰永州打卡记

2021-10-09 16:26:02 [来源:永州日报] [责编:唐卓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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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中鱼

打卡时间:咸丰八年(1858年)

打卡地点:零陵、祁阳

一步迈进千年未曾变迁的永州府衙,杨翰心里感慨不已:对于崇拜元结和柳宗元的自己来说,此刻才出任永州知府,这是一份迟来的爱。

还记得咸丰五年(1855年)十月被授湖南永州府,按道理自己在两年前就该来此上任。没想到自己把胜克斋都护营的工作移交清楚,一边走一边欣赏,抵达湖南时已是咸丰六年(1856年)秋。哪知道刚进入湖南境内,又接到朝廷命令,未赴永任而权常德。

有时候想想,人生如同一次现场直播,时间不会给你许多机会去彩排,所以,计划常常没有变化快。

这不,咸丰七年春,朝廷又令杨翰权沅州。搞了一年多,接到命令再次出任永州。

记得在翰林院编修国史馆时,常听总纂何绍基何子贞讲述元结在道州和永州留下的诗文与石刻,令自己心驰神往。

而今,自己陪着年届古稀的母亲来到永州,目睹几近废墟的城郭,想起已六七年没见面的好友何子贞,再想到时常来骚扰的太平军和自己保境安民的责任,心情如何不沉重?

在部属的陪同下,走进永州的大街小巷访问疾苦,杨翰感觉到自己的心像一块海绵,逐渐被冻水所浸润,如同万千蚂蚁聚焦在心田,有一种刀割般的疼痛。

抵达永州的第二年正月,战乱再次降临。

由于天京内讧,导致太平天国领导集团分裂。咸丰七年(1857年)6月,石达开因受天王洪秀全的疑忌而率部从天京出走。咸丰九年刚过完元宵节没几天,石达开部自江西攻取湘南郴州部分县城,进入永州宁远县境后分兵三路:南路由赖裕新率领,经宁远、江华入广西;中路由肖华、张士谋率领,经宁远花桥进军永州;北路主力由石达开率领,经宁远黄土源取祁阳。三军分头进击,约定在宝庆会师。

站在永州的城墙上,杨翰感慨万千:很难想象,自己所在的永州古城,居然被肖华、张士谋率领的那支起义军围攻了七天七夜。

战火纷飞,硝烟弥漫。

起义军攻城的炮弹虎啸声犹在耳边,城内百姓受伤的呻吟犹在耳边,军民齐心御敌的怒吼犹在耳边……

所幸军民同心,城池固若金汤,未曾被破。

后来,杨翰写信给好友席宝田,推心置腹地倾诉了自己的心声:“自到楚省以来,屈指十有六年,书生结习,守分安命,一任自然……权沅郡十月,彼时黔边有警,沅郡并无一军,尽力图维得以无失。及到永郡则捕蝗麓抽之祸未终,而寇军至矣!围城七昼夜,一战而捷,保永即所以保衡,而全省赖此无恐。”

永州的安全,换来了衡阳的安全;永衡的安全,也换来了湖南的安全。

自此,永州境内战乱平息,进入全面复建时期。

在杨翰眼里,朝阳岩、绿天庵、愚溪、柳侯祠、元颜祠等古迹,依然留存着怀素、元结和柳宗元等先贤的墨宝和石刻,那是这座城市的无价之宝。因此,在永任职期间,杨翰曾对这些古遗址进行重修或改建。

由于政府无钱,杨翰将自己的积蓄全部奉献出来并积极“化缘”(募资)。在募资过程中,他曾数次登门,找官吏、富豪化缘,请他们捐钱捐物,而且将捐到的钱物要文书逐一记好,定期张榜公布,从不乱花乱用一分一文,接受老百姓的监督。

更令人感动的是,在捐款修缮期间,杨翰的母亲患病,部属对他说:“大人的母亲常年有病,可否从捐款中先借出一些钱给老人治疗?”杨翰毫不犹豫地说:“捐款是捐来用于修缮文物的,不是捐来私用的。”

永州是唐代书法大家、草圣怀素的故乡,东山东麓的绿天庵曾是怀素出家练字的地方,作为一个金石研究专家、书法家和地方父母官,杨翰自然要去绿天庵凭吊的。

可是,当他来到绿天庵时,看到的是断壁残垣,是毁坏的石刻,是丛生的荒草。因此,在战乱过后,他立即组织修葺绿天庵,包括怀素的《自叙帖》《圣母帖》《千字文》《秋兴八首》《论书帖》等碑刻和大宋以降历代名人凭吊绿天庵的诗文。项目竣工时,他写诗《重修绿天庵》一首作为纪念:

金戈铁马战场空,长啸登陴气自雄。

肝胆轮囷同皓月,河山零荡又秋风。

云迷暖鹤余残垒,雨锁蛟龙卧梵客。

独向荆蓁寻笔冢,断碑犹对夕阳红。

永州东山南麓的府学宫前的山坡下,有初唐永州刺史李衢于此模仿长安的芙蓉园修建的芙蓉馆,馆内掘一大池,种了荷花,周围古树掩映,风景颇为秀美。因为池子位于城南,临近零陵县衙,故称“南池”。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谪居永州东山龙兴寺时,曾陪时任刺史来此游览,写下一篇《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两百八十多年后,北宋大臣、人称“布衣宰相”的范纯仁谪居永州三年,循迹而来,同样爱上了这里的秀美风景,特别是那池中的荷花,在民间留下了许多佳话。又四十年后,南宋的另一位宰相张浚前后两次谪居永州,时间长达十四年。

范纯仁与张浚,有相似的遭遇,相似的情感,令人欷歔不已。

张浚的儿子张栻为了纪念范纯仁,在此建“恩范堂”,后来有了“恩院风荷”或“恩范风荷”的雅称,成为“永州八景”之一。自南宋之后,来此凭吊范纯仁的文人雅士甚多。

杨翰踏着前人的脚印来到这里,见到同样毁于兵燹之灾的恩范堂遗址,心里痛惜不已,因此,他发起重修。恩范堂落成之际,永州城内的官员及文人设宴庆祝,席间,大家吟诗唱和,杨翰写了一首《思范堂落成与永郡诸君宴集周迁安学博即席赋诗依韵答之》:

对酒谈兵动四筵,解牛早已目无全。

乾坤牢落悲时事,山水幽深忆昔贤。

五夜风霜曾草檄,三春花月好飞笺。

于今越石雄心退,鞭影甘输祖逖先。

作为元结和柳宗元的忠实粉丝,杨翰对元柳在永州营造的人文景观特别钟情,竭力修缮元柳笔下的山水胜迹。

咸丰十一年(1861年)夏天,杨翰开始着手修葺朝阳岩,命人在西岩山背剪荆凿石,创制亭阁,修复元、柳名胜,补刻柳宗元“八愚”。请书法家邓守之篆书唐代诗人元结《朝阳岩铭》及《朝阳岩诗》,补刻于朝阳岩东侧石壁上,并自题跋如下:

昔元次山爱此岩,搜奇表异,摩石勒铭。岁戊午,予来典郡,寻次山铭,已不可见。因念次山当中兴时,得以萧间文字,寄託山川。今则干戈扰々,一切皆如浮云。独深谷高岩,寿足千古。因属古皖邓守之作篆,补刻岩上,以还旧观。后之览者,当快然于扶筇腊屐时也。

咸丰十有一年岁在辛酉季夏,督亢杨翰记。

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何绍基乘舟溯湘江而上,往游桂林,至永州。杨翰陪游朝阳岩,何绍基应邀写下了《海琴太守招游朝阳岩,即事有作,兼柬白兰言学使》一诗,被杨翰叫工匠刻在朝阳岩石壁上。

对于元结发掘并归隐的浯溪,杨翰寄寓了特殊情感。同治元年(1862年)春,他就浯溪各故址重葺元颜祠、三绝堂、痦亭、窳尊亭、宝篆亭,并扩建漫郎园等,且集颜真卿书《中兴颂》字成“地辟天开,其文独立;山高水大,此石不磨”八言联,刻之碑亭。

永州的柳子祠,同样是杨翰关注的重点。同治二年,杨翰主持重修庙宇时,更名为“柳子庙”。

为了表示自己对柳宗元的崇敬之情,杨翰请何绍基书写了戏台(前殿)第二重飞檐正上方的横匾——“山水绿”,取自柳宗元《渔翁》诗句“欸乃一声山水绿”。

更有趣的是,何绍基回永州时,曾讲学长沙城南书院、回永州担任濂溪书院山长的永州宁远县平田村人杨季鸾也前来作陪。杨翰见机而作,请杨季鸾撰句、何绍基书丹一副对联挂在柳子庙戏台(前殿)第一重飞檐两边:

胜地喜临江,万叠云山来缥缈;

高情还爱石,一园花竹尽玲珑。

杨翰修葺恩范堂、朝阳岩、淡岩、绿天庵、香炉山等永州文物古迹的行为在当地产生了很大影响,永州下辖的江华县,也模仿杨翰的行为对寒亭暖谷进行修葺。有人给杨翰寄来寒亭的拓片,请他题字。杨翰见了,作《寒亭》诗一首,寄回去嘱咐对方刻在寒亭暖谷的石头上:

风雪江山暮,孤怀孰与论。

闲来煨芋火,道味此中存。

同治癸亥年十一月题岩右拓本即用石间集杜韵寄玉继斋少尉嘱刻之岩上 息柯居士杨翰

由于战后财力空虚,文物古迹的修葺进度比较慢,有的跨越两三年。柳子庙就是其中之一。第二年(清同治三年暨1864年)竣工时,杨翰还亲笔书写柳子庙大门楹联:

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甲子孟陬月永州守督亢杨翰书。

这是杨翰集韩愈《荔子碑》佳句成联,行书。上联是祭祀场景,黄香蕉和红荔枝代表进献的贡品,永州的山水迎接柳子的神灵回来;下联道出庙祀主题,春秋祭祀,民心虔诚,希望柳子赐给我们福气和长寿。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就是七个年头。

同治三年(1864年)春夏之交,杨翰接到朝廷命令,擢辰沅永靖兵备道,加布政使衔。虽然高升了,但他确实舍不得离开永州,为此,他加速永州文物古迹的修葺速度。

在朝阳岩,他重刻黄庭坚《游朝阳岩》诗刻,并作跋如下:

朝阳岩余既补刻元次山铭,寻山谷诗亦不可得,见黄氏题名,有“观伯父摩刻”语,怅然久之,因书此诗,补刻岩上。息柯杨翰。

不仅如此,还命工匠摹刻黄庭坚像于朝阳岩洞壁。

接着,重刻元结《朝阳岩下歌》诗刻,并作跋如下:

余既补《朝阳岩铭》,复书次山诗,刻铭下。时同治甲子,将去郡矣。杨翰记。

离永去履新任,还是舍不得永州的山山水水,特别是元结笔下的浯溪。他再次来到浯溪,与一帮好友告别,忍不住挥毫赋诗一首:

乌帽黄尘漫七秋,含情古意飞溪头。

杜陵感事同声及,山谷题诗忆少游。

独对江山悲往迹,欲镌石壁篆新愁。

一痕凉月窥杯入,照见劳人泛未休。

写完之后,感觉比较满意,便委托祁阳县令摩崖刻于石上。浯溪的石壁,从此有了杨翰的墨香和体温,也有了杨翰蕴藏其间的轻微呼吸。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杨翰的人离开了永州,但心还在永州。不知道什么原因,到了新所凤凰厅不久,他于这年秋天居然又返回永州,重游朝阳岩,并留下一方石刻:

秋日游朝阳岩再用山谷韵

游山爱及秋,黄叶飘吟肩。孤岩插潇水,松桧盘千年。

次山耽水石,山以铭词传。我来古人后,但见秋涛溅。

身世随俛仰,桔槔尚灌园。何处买修竹,汲水炊寒烟。

旧迹惜圬塓,扪菭重镵镌。不见元季子,我愧观詧袁。

后跋云:唐韦词《浯溪记》:元次山季子逊敏,知治术,爲观詧使袁公所用。每有思古情,常来听山泉。到此万缘尽,一心随潺湲。江云忽滃起,危楼挟飞仙。我将弃圭组,去放西岩船。同治甲子九月,补书寄刻。上谷杨翰。

这方诗刻在朝阳岩上洞,十二行,行书。

或许有人说杨翰因痴迷金石而擅离职守,其实不然。因为杨翰在辰沅永靖兵备道任上,永州仍为其所属。大约是他秋游朝阳岩之后,回到驻所凤凰厅写了寄过来,叫永州的朋友补刻在朝阳岩的。

不是永州人,胜似永州人。

杨翰对永州的贡献和情感,令古城的广大百姓十分感动,他们纷纷请留杨翰。杨翰将所见所闻函告何绍基,何绍基获悉,写诗回赠与他:

词垣几辈接苔芩,遇子如闻海上琴。

潇洒真宜永州守,编摩犹是史官心。

喜闻策杖先疑岳,且听衔杯说桂林。

固圉勋劳系全楚,未应容易说投簪。”

(守城功,吾郡人至今颂之,而君颇有退志)

何绍基说得不错,此刻的杨翰虽然高升了,但心里却有了卸任归田之念。

杨翰在四川长大,自然也有川人性格,他为人豪爽,广结良朋,莫逆之交者如何绍基、郭嵩焘、白恩佑、李瀚章、潘曾绶、张世准、汪鋆、陆增祥、席宝田、何景、秦炳文、王柏心、杨彝珍、於桐轩等,无不对他十分欣赏的。

无奈宦海浮沉,世道变幻,看似满面风光的杨翰,很多时候日子过得并不开心。

同治八年(1869年),在辰沅永靖兵备道任上干了五年的杨翰重回北京,再寻金石旧梦,一边研究,一边著书。后因母亲病重,他不得不返回湖南。

他前脚回到自己痴恋的永州,厄运接踵而至。不久,因“溪山文字”案,杨翰被人弹劾,说他只喜欢山水文物,不理民情,于同治十年(1871年)被免官。

跟很多人一样,尽管心里早就想卸任归田,但真正被免职后,杨翰心里还是呈现了较长时间的迷惘:自己的钱除了用在修葺永州的文物古迹上,就是用来收藏金石,到晚年居然两袖空空!

好在自己擅长书画,在圈内颇有名气。为了年迈的母亲,他开始在湘粤桂一带卖字画为生。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些地方那些极个别欺负杨翰的人并不知道,这个卖字画的老人居然是昔日的永州知府和辰沅永靖兵备道,大清皇朝的正四品官员!

同治十二年(1873年)秋,何绍基病逝于苏州,杨翰在广州闻讯,致唁函于其子伯源(何庆涵),并撰挽联云:“风雅本吾师,合韩杜苏黄为一人,七百年来无此客;云烟留宝墨,从颉籀邕繇留八法,五千里外丧斯文。”

自粤仍回至地僻人稀的浯溪,真正融入这方土地,过着与田夫野老为徒,学古人闭门种菜的平淡生活。期间,杨翰曾画了一幅扇面,题诗曰:

一椽草草结山阿,卧听飞泉洒薜萝。

白石苍苔无客到,满林寒叶雨声多。

光绪四年(1878年),母亲在浯溪去世,杨翰心碎如泥,从此萎靡不振。次年初春,杨翰亦卒,葬祁阳五里牌杨家山,子孙亦落籍于此。

卒后,其挚友杨彝珍为撰墓志铭,铭曰:“有才槃槃,救时之俊。彼窃位者,以钻为钝。莫竟所施,俾成嘉遁。澜不可为,无不可问。我铭厥藏,浩生孤愤。”

而今,虽然杨翰人去已百年,其背影却依然耸立在潇湘大地。

须知永州的不少文物古迹正因为得益于杨翰的重修和改建,才延续到今天。可以说,杨翰堪称永州文物保护的主要功臣。只要是研究永州历史文化的人,无论你走在永州古城的哪一个角落,似乎都能看到杨翰勤政廉政的背影;无论你走到哪一处名胜,都能发现他为之重建改建时流下的汗水;无论你从哪一个角度来回望,都能感觉出他对永州这块土地的挚爱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