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怀化到泸溪

2023-05-12 10:21:50 [来源:湖南日报] [编辑:唐卓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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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岩

1918年,年仅16岁的沈从文随同上司张学济的部队,从辰州(沅陵县)码头坐上帆船,溯沅江而行,两岸崇山峻岭,河道蜿蜒崎岖,险滩、涡流随处可见。一路走走停停,在水上漂泊了7天,他到达榆树湾小镇(今怀化市鹤城区)。沿㵲水码头拾级而上,放眼四处,榆树成荫,葳蕤丛生,一派荒芜、萧索的苍凉气息。

部队行至不远处,是一条排列着低矮、拥挤的木质吊楼的榆树湾老街。老街分为西兴街、中街和东兴街,俗称上街、中街和下街。依据地势从山脚逶迤而上,药铺,茶楼,绸缎铺,陶瓷店,剃头铺,粉面馆,糖品店,裁缝铺等,以及上街的油盐酱醋茶店铺,林林总总,一应俱全。沈从文来到榆树湾老街,居住在下街的天后宫,由于他写得一手好字,在部队担任文书一职。闲暇之余,沈从文漫步老街,与贩夫走卒闲聊。这为他以后写作《湘行散记》,提供了大量鲜活的素材。

由于当时军阀割据,每个地域的势力各自为政,互为掣肘,天下岌岌,谁主沉浮?1919年初,沈从文所属部队转移至怀化镇(现泸阳镇),彼时的怀化镇规模不大,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街道曲径通幽,客栈、戏台、饭铺、豆腐作坊、鸦片馆、当铺等,一派繁华;南街铺面的红糖、冰糖、海带、芙蓉酥和核桃酥,琳琅满目。时逢乡村集日,人潮汹涌,市声囔囔。

这一次,部队在怀化镇驻守长达一年之久。其间,沈从文住在镇上一家祠堂楼上,平日里,除了为上司书写公文,百无聊赖,他常去周边的村庄里溜达,或山上打猎、采药、寻野果,日子过得无忧无虑、悠闲自在。在一次应酬中,沈从文结识了司令部秘书,湘西泸溪人文颐真。此人聪慧机敏,天文、地理、历史,医学、哲学、美学、心理学,融会贯通,年轻时曾经留学日本,见多识广。沈从文得到文颐真点拨以后,思路洞开,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氢气,什么是《淮南子》,什么是参议院……

在怀化镇驻留的日子,赋闲之余,沈从文一个人前往离镇不远的开阔处,站在辽阔的旷野,极目远望,蔚蓝色的苍穹,云展云舒;四季轮回的田野,青黄相接。置身其中,沈从文感慨万千,内心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他不由思虑,前路渺茫,人生何处是征途?

世事无常,许多始料不及的厄运,贯穿沈从文一生。1921年,沈从文折回凤凰老家,此时的沈家已经家道中落,家业难以为继。为了谋求出路,沈母决然地变卖位于凤凰的所有房产。沈从文随同母亲来到沅洲(芷江)投靠在部队谋职的五舅,舅舅在一场重病中不幸去世后,又在姨父熊捷三(其兄长是曾经的民国政府总理熊希龄)关照下,在沅洲警察局获得一份收税的工作。这段时间,沈从文手头虽然不宽裕,所得收入还能勉强糊口度日。

沅洲城有位落魄书生叫马泽淮,此人仰慕沈从文一手好书法,时不时地登门拜访沈家,后来在马公子的盛情邀请下,沈从文也去了马家串门。殊不知,马公子有位年轻貌美的小妹,这位马小姐诚恳地向他讨教书法,沈从文也乐意指导,一来二去,两位年轻人在频繁的接触中擦出爱的火花。在马公子的默许下,沈从文与马小姐的恋情日益灼热。某日,马公子跟沈从文央求道,最近手上有点紧,想借一点钱应急。沈从文见是女友的兄长开口借钱,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不过几天,马公子将借款如数归还。就这样,马公子后来陆续借过几次,每次都信守诺言,按期还钱。时隔不久,马公子再次来借一笔巨款,沈从文也没多想,便爽朗地借给了他。事后,沈从文忙于公务,也没把马公子借钱的事放心里去。一连数月,沈从文不见马公子登门,顿起疑惑,匆匆来到马公子家一看究竟,只见大门紧闭,人去楼空。沈从文如遭五雷轰顶,一瞬间,他彻底傻眼了。

这份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沈从文深陷自责,无颜面对仁慈、善良的母亲,他只想逃到天涯海角,放空一切尘念。万念俱灰之下,沈从文顺着沅江而下,只身来到常德,在临湖一家旅店闲住了4个月,每每暮色深沉,夕阳西下,他一个人来到洞庭湖畔,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往事历历在目,前程虚无渺茫,沈从文不由悲从中来。

显然,世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在经历一场备受煎熬的灵魂拷问之后,沈从文终于从颓废的现实泥潭中自拔起来。1922年,沈从文经由常德码头坐船,在水上颠簸了一个月抵达保靖,在陈渠珍部队参谋处做了一名文员。一年以后,不甘于现状的沈从文,拿着陈渠珍发给他的三个月薪酬,回到辰州辞别母亲和大哥,怀揣梦想,一路北上,开启他漫长而辉煌的新旅程。

那天夜里,我站在沅水河畔,隔河远望,对岸刀削斧劈的石崖,在多彩霓虹的辉映下,浮现一道浑然天成的奇美景观。一直以为,美是天然的,一切刻意而为的雕琢与之相比,皆相形见绌。感叹之余,我不禁思忖,究竟是什么力量,赋予大自然如此诡秘的神工?

想了又想,仍然无解。许多时候,人类对于自然山水的解读,需要时间。

在泸溪县城,我用一个午后的时光在老城区转悠。走累了,索性在街边小坐一会儿。遇上某段古韵悠然的街景拍上几张照片。尔后,继续随性地行走,近似于一种漫无目的虚度。这些年,每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我喜欢去老城区走走。一座城市是需要老城区的,那些遗留至今的老巷道、老物件和斑驳的古墙,能积淀一些久远的岁月光华。

晚餐过后,有人提议去沅水河畔观览夜景。一行人沿着蜿蜒的栈道漫步,一路畅聊,甚是自在。时值深秋,徐徐河风,一阵阵裹挟袭人的凉意。行人稀少,三三两两,偶见一对小情侣依在一棵大树下,卿卿我我,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的气息。年轻真是一份好光景,如同一座骤然崛起的新城,所有未来正在为他们打开。

夜色微澜。路灯暗淡的光亮,涂在枝叶间,一缕一缕泻下来,像蹁跹飞舞的蝴蝶,起起落落。恍惚间,小城的时间以一种舒缓、静雅的形式,与我无缝对接。

河流是一座城市的灵魂。城市与水,水与城市,一种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完美组合。在泸溪县城,沅水似乎格外眷顾于此,一路迤逦而来、呈U字形绕城而去。逐水而居,一方土地拥有了丰沛的水源,自然就有了物华天宝、赖以生存的厚实底蕴。

行至广场,远远望去,一座高大的辛女雕像立在那儿,亭亭玉立,映在橘黄的灯光下,辛女俊俏的面容、羞赧的眼神,隐隐地焕发着古典女性的风韵。我猎奇问,这是哪位女神,竟然被一座城市供奉在大众广场?文友解释道,三皇五帝之一高辛氏的女儿辛女,与盘瓠偶然相遇,两人一见倾心,结为伉俪之后,从此隐居在沅水流域,过着男耕女织的安逸生活,在漫长的农耕文明中,塑造了千古不朽的盘瓠文化。

我蓦然顿悟,深厚的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

每一座城市都有深邃的历史渊源。泸溪又名白沙。据出土文物考证,早在旧石器时代,先民就在沅水两岸刀耕火种,繁衍生息。追根溯源,泸溪县建制距今有1500多年历史。唐武德二年,也就是公元619年,脱离沅陵县建立卢溪县。公元1649年,清顺治元年,改名为泸溪县至今。纵观邈远的历史长河,有多少商贾云集、官宦沉浮的故事在此演绎,最后归于无形,伴随沅水的波涛跌宕远去。唯有时间,才是世事沧桑的践行者。人们习惯把时间喻为一条河流。河流之上,是驿动的时间。河流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接受了自然设定的指令。某种意义上,一条河流的奔流向前,寓示时间的流淌、顺延,无始无终。

泸溪的山水、风物,与诗有着源远流长的情怀。相传战国时代,楚国三闾大夫屈原,被官场排挤、贬谪流放期间,沿沅江踽踽独行,心有万千丘壑,壮志未酬,途经湘西泸溪时,但见这里山水秀丽,风光旖旎。在泸溪短暂停留的日子,他寻访沅水流域的风土人情,体察百姓疾苦忧患,耳濡目染,深受巫傩文化的熏陶,写出了诸如《九歌》《天问》《渔父》等脍炙人口的诗篇。

那个秋意酽浓的夜晚,文友讲述许多与泸溪有关的名人轶事。时过境迁,人事更迭,他们已然成为日月烛照的一抹底色。是的,在星辰大海面前,个体的生命微若纤尘。很多时候,历史总是多维的呈现,如同一部宏大叙事的多幕剧,驳杂,炫目,令人眼花缭乱。就像眼前这一汪幽蓝的沅水,夹在两岸灯光的映衬里,光影浮动,忽隐忽现。

我在想,每一座城市是不是都有一个穿越时空的朋友圈?就像一条河流会有一部时间书。仔细梳理一下,沈从文算是泸溪的资深好友。公元1917年,年仅15岁的沈从文辍学参军,辗转于湘西各地,彳亍于泸溪县城,在一家绒线铺子,遇见一位叫“翠翠”的女孩。翠翠清清秀秀的,举手投足,彰显着湘西女孩的贤淑聪慧,伶俐可人。

短暂的邂逅,使得沈从文原本平静的心湖,微波荡漾,文思泉涌。

水是一座城市的贵气。在时间的序列中,提起泸溪县城,绕不开的是那一汪沅水。

光阴荏苒,物是人非。1934年,沈从文回到泸溪,故地重游,去看那间绒线铺子,意想不到的是,他又见到一位少女“翠翠”站在那里,还是那么个样子。这位女孩竟然就是翠翠的女儿。17年倥偬时光,恍如一梦。

在浩瀚的文学星河,《边城》犹如一道光,照见每一颗柔软的心房。

世人常说,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细想,沈从文充其一生的时光里,也曾多次涉足泸溪,在他《湘行散记》系列著书中,收有《老伴》《到泸溪》《泸溪黄昏》等抒写泸溪的精彩华章。由此可见,一代文学大师,对于泸溪这片土地爱得多么深沉。

我试着问,能不能去当年那间绒线铺子看看?

文友呵呵一笑,他不无遗憾地说,修水电站以后,已经淹没在水里了。

那一刻,我怅然若失。这会儿,一阵清凉的河风轻拂而来,倏然间,我打了一个寒噤。

世界之大,无所不及。古人如此,今夕如此,未来亦如此。我的泸溪之行,似一叶扁舟,荡在无际的岁月长河中,不着痕迹。在泸溪的日子,每一刻,我仿佛听到那些过往岁月的回响,以及这座城市日益精进的脉动。

从怀化到泸溪,既是空间的转换,也是时间的叠加。当我在两座城市穿行,我忽然发现,城市似一部盈满人间烟火的大书,每一次打开,能觉出一份日子的敞亮与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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