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踏虎村

2024-02-09 20:51:27 [来源:湖南日报] [编辑:唐卓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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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幽

沈从文曾在名篇《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里称踏虎村是“荒寒的小地方”,他却把小村深藏心底,同时藏了一株瑶草琪花。

如今,挂在踏虎村的“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剪纸、踏虎凿花”两块金光闪闪的奖牌,驱走了小村曾经的荒寒。

一个冬日,我从吉首搭乘绿皮火车去探访泸溪县踏虎村,去诞生《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和《塔户剪纸花样》的小村,与两位民国才子会晤,去观赏一种百年不凋的琪花。

火车在高山深谷向南奔突,不时跟平行于山谷间的高铁、高速线上南来北往的快速列车和汽车重叠、错过、互相辉映,演绎着现代交通的繁忙与快捷。我生怕错过铁轨跟一条古驿道相交的那一刻,想象着起始于泸溪县浦市古镇,向西南凤凰古城蜿蜒的古驿道上那个叫“踏虎”的小村模样。

火车在一站踏三县的大龙小站暂停,来接站的踏虎凿花非遗传承人邓启刚载着我跟朋友惠洲朝东走,他说那条伴着铁路往南的公路行10公里,即达麻阳县城,往西南方向去15公里到凤凰县木江坪镇,木江坪镇再西南15公里,即达凤凰古城。

暖阳当空,轻风温润。北向不远处的巴斗山海拔880多米的主峰矗在蓝天里,巴斗山在亿万年前从浅海里拔起身时,朝南翻滚的泥沙,将踏虎村一带堆积成海拔500多米的山岭坡地。坡脚是青绿的油菜苗织成的绿毯,坡面依次长着橘树、柚树、梨树、桃树,熟透了的橘子柚子,正泛着金色光泽。

只几分钟车程,前边出现了一些混凝土砖房,这些房子将公路拥在中间,有街市的模样。恍惚间,我分明看到1934年1月21日黄昏,沈从文在这桥头跟老友“印瞎子”相遇的情形。那次沈从文从北京回凤凰古城探望生病的母亲,逆沅水行了9天水路后,从浦市古镇坐了一天的山轿,天黑前刚在踏虎村桥头客栈歇下,便遇上了分别10年之久的同乡好友“印瞎子”。那个戴了近视眼镜的年轻高个子,没等沈从文开口,就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大爷,你不认识我,你看这个。”

“你是印瞎子。”沈从文当然记得那条熟悉的鼻子,那诙谐幽默的神态。于是,两双手紧紧捉住对方。

我有很多话想问“印瞎子”。

这时,小石桥上一个着蓝色衣袍的老者,手搭凉棚招呼着我们。他自我介绍叫龚义良,满84岁了。朝桥东一眼望穿不足200米的老街,老街同小桥差不多宽窄,两边鳞次栉比的老旧木房屋檐齐高,木窗齐宽,一些临街凸出的木质柜台被时光腐蚀得只剩下骨架,曾经的主顾讨价还价声已然消失在历史的灰烬里,但踏虎赶集的习俗仍在,只是小集市搬迁到更为宽敞便捷的公路边了。

我们小心翼翼跨进堂屋,火塘燃烧着柴火,三脚架上一只黑黑的水罐煮着沸水,柴火以千年不变的方式熏烤着满架的腊肉,堂屋里弥散着久远的味道,时光仿佛回到90年前那个夜晚:两张熟悉的年轻面孔在烟火里时隐时现,表情时而凝重时而兴奋,他们谈到了1922年在酉水边的保靖县相遇,那时沈从文已是19岁的热血青年,“印瞎子”则到了意气风发的年岁。他们同生长于凤凰这个弹丸小城,沈从文家住中营街24号,“印瞎子”家住南边街76号,两家直线距离不过200米,因为5岁的年龄差,沈从文在14岁多离开凤凰去军队谋饭吃的时候,“印瞎子”还在南华山脚下的文昌阁小学读初小。

他们因为一个叫陈渠珍的老乡在保靖县遇上:1920年,湖南省政府任命凤凰人陈渠珍为湘西巡防军统领,陈统领把衙门迁去保靖,在保靖创办了湘西十三县联合中学,“印瞎子”则是由凤凰选送的优等生之一。沈从文在陈统领手下谋事,闲暇时在联合中学操场跟青年学生踢球,跟三个同乡成了好朋友,其中一个叫印远雄的,眼睛近视,脑子聪明,又不乏诙谐幽默,便赢得“印瞎子”的昵称。几个好友经常在一起言志,沈从文只想做一个结结实实的人,而近视眼同乡则立志“要做一个伟人”。

1923年8月,沈从文怀着一个梦,上北京求学。

而好友“印瞎子”呢?沈从文在《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中写道:那个近视眼朋友,北伐刚到湖南,就入长沙党务学校受训练,后来成为毛委员的小助手,每日跟随着委员到处跑,日子过得狂热与兴奋。

90年前那一晚两个旧友在踏虎村桥头客店围着火炉谈天,沈从文说像读了另外一本《天方夜谭》。两个年轻的老友相谈到天亮,这次分别后不久,沈从文写出了震惊中外的《边城》,出版了著名的散文集《湘行散记》,其中《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写的便是他们在踏虎村巧遇。而印远雄则成了“湘西王”陈渠珍的参谋,多次护送革命青年赴延安参加革命。1949年,他反复劝说陈渠珍跟随程潜和平起义,最后,他促成了湘西和平解放。新中国成立之初,他进入国家民委工作,后来调至国家民族出版社工作直至退休。

后来,他们却相约在1988年去了另一个世界,印远雄于这一年的3月25日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81岁。45天后,即5月10日,长他5岁的老朋友沈从文追随着他的脚步去那个世界跟他团聚了,就像当年他们相聚保靖,巧遇踏虎村一样,他们可以一起踢球,一起讨论小说,一起尽情地谈天说地。

我心底那道堤坝禁不住快崩溃时,一种叮叮叮的打凿声和一曲旧民谣隐隐传来:

踏虎村的凿花郎,

挑着担子走四方。

人间疾苦都吃尽,

风风雨雨走他乡……

沈从文熟悉这纸质花样的刻凿声和民谣,他将这花样植进了心底。1956年12月,沈从文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回乡考察,家乡亲朋好友陪他去看吊脚楼和水碾,去赶集看土家族苗族妇人如何编织织锦和苗绣,这些美丽的图案激活了种植在他心底数十年的花样。回京不久,沈从文的笔下绽开了一朵精致清新的花朵——《塔户剪纸花样》,文章刊发于《新观察》杂志后,收入1960年出版的《龙凤艺术》一书中。他以一贯的清新美妙的笔调赞颂踏虎花样的细腻、俏丽,文字浸润在浓浓深情中。经沈从文先生的传播称颂,踏虎凿花更是闻名遐迩,作品登上了《人民画报》。

在我们叩开公路边踏虎中心学校的校门,看见师生们刻凿的作品时,不由感叹:“艺术老树发新枝”。

校长黄鹏引领我们来到学校设置的“黄永红踏虎凿花传承室”,经过的楼梯间或过道里,挂着一幅幅或大或小装裱精美的学生凿花作品,细看,这些挂件既突出了本土民族民间艺术特色,又赋予了时代新意,《醉金秋》的画面里,几个男女老少围着一棵硕果累累的橘树喜笑颜开,享受着丰收的快乐,《打糍粑》浓浓的生活情趣跃然画面,《盘瓠与辛女》流传在湘西的著名传说人物神形兼备。

凿花传承室墙壁上挂了数幅老师和学生刚完成的作品,能容纳二三十人同时凿花的工作台上放了多组凿花工具,校长黄鹏、凿花非遗传承人黄永红、邓启刚自然而然顺手拿起面前的工具叮叮叮地凿刻起来。黄永红是已逝凿花工艺大师黄靠天的孙子,几岁时就跟着祖父学习凿花技艺,他刀法娴熟,技艺精湛,被聘为踏虎中心学校凿花技艺专职培训老师。邓启刚则是英年早逝的踏虎凿花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邓兴隆的儿子,几岁时在祖母黄桂兰和父亲的影响下,拿起了凿子和刻刀凿花,年少时与父亲联合刻凿了连环画《盘瓠与辛女》。

黄校长一边凿花,一边介绍道:这些年通过聘请踏虎凿花传承人黄永红进校园教授培训学生凿花技艺,三年级以上百分之七十的学生基本掌握了凿花技艺,使得踏虎凿花技艺的传承,在以往家族传承较为单一的传承方式上有了突破,传承面更广,为的是让踏虎凿花这古老的奇葩永开不败,让踏虎村真正成为“踏虎凿花艺术之乡”。

凿花人沉醉于创作中,我细细翻阅挂于墙壁上的一叠作品,其中一幅《接龙桥》捉住我心:几根粗大的原木拼作桥面,桥亭翘角塑了风铃,阴阳凿刻的技法,风铃声仿佛溢出画外,二三人行过桥,衣袂微动。我呼吸着这古旧的气息,一时走不出踏虎村……

(一审:罗江龙 二审:刘乐 三审: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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