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明
湘西的美是山做的，山做的湘西是山做的美。一座座大山小山，就那么绵延不绝、莽莽苍苍地连在一起，形影相随，唇齿相依，成为山脉和峰峦，成为沟壑和峡谷，峰头出尽，出尽风头，组成一条条刚直而妩媚的风景线。山脉错落起伏，山就有了线条和韵致。峰峦嵯峨挺拔，山就有了雄浑和伟岸。而沟壑和峡谷的蜿蜒陡峭，山就有了舒朗和迤逦，有了奇崛和险峻。远看，每一条山脉都是一首首唐诗在飘飞起伏。近看，每一座山峰都是一阙阙宋词在开合隐没。左看右看，都是一支支壁立千仞的画笔在为湘西款款落墨、依依写生。
山是湘西永远的房东，花鸟树草，雨雪风霜，各种动植物都是山的常客、贵宾和精灵。山是一个花篮，会装满一山野花。白的梨花、栀子花，红的桃花、杜鹃花，粉的梅花、木槿花，黄的金桂、龙船花，紫的翠蝶、碗碗花，蓝的虎耳、熏衣花，还有多种颜色的龙虾花、山荷花、喇叭花、山茶花及农家田舍最为浩荡、惹眼的油菜花，都不会在湘西错过花期，耽误花事。其实，那一座一座的山，就是一朵朵的花，开在湘西的田边地头，开遍湘西的每一个角落。
湘西的美是水绣的，水绣的湘西是水绣的美。一根根水线，穿过一根根山针，以江河的胸怀在山谷里静卧，以溪流的舞步在山涧里奔跑，以瀑布的英勇在山崖上蹦极，以湖泊的安详在山洼里养生。绣出沅江、酉水一样的绫罗，绣出峒河、沱江一样的绸缎，绣出猛洞河、万溶江一样的水袖，绣出长潭河、龙潭河一样的水弦，当然也绣出小溪、古苗河一样的裙边，绣出栖凤湖、格泽湖一样的蜡染。
偌大的湘西，不知有多少条这样的绫罗绸缎、水袖水弦和蜡染裙边。一条水就是一支笔，笔锋走过，不是绿了芭蕉，就是绿了牡丹，不是绿了青山，就是绿了蓝天。一滴水就是一滴墨，墨水滴过，一切洇染。当一根船篙撑开一面春水时，撑开的就是一河碧绿、一湖天蓝，就是一幅幅被美打翻的明媚水景、世外桃源。夹岸的山是被美打翻的，那夹岸的树是被美打翻的，那夹岸的草是被美打翻的，那夹岸的人，也是被美打翻的。任何的形容词都形容不出打翻的美是怎样的美入了地、美翻了天。只能说那美啊，硬是美到了人的心尖尖。湘西的水，怎能如此清澈透亮呢？清澈透亮得大地和天空的五脏六腑都看得见；怎能如此鲜嫩？鲜嫩得如同婴儿的肌肤脆生鲜灵；又怎能如此甘甜？甘甜得舌尖心间都是糖分。
湘西的美是人创的。人创的湘西是人创的美。好山好水养育的湘西人，个个天生丽质、才貌双全，女人如花，男人似玉，男人女人，男神女神。女人会织布绣花，男人会蜡染锉花。女人织布绣花时，是云一梭霞一梭地织，花一针草一针地绣；男人蜡染锉花时，是蓝一缸青一缸地染，刀一笔光一笔地锉；一种叫西兰卡普的土家织锦就有了，一种叫务图的苗族蜡染就有了，一种叫踏虎的凿花就有了。披一身织锦和蜡染制作的绣衣，整个湘西就花枝招展、摇曳生姿，就是少数民族的表情在飞扬、奔走，迎风歌舞。
开出一片田园，田园就是锦绣。种出一片庄稼，庄稼就是画展。而一些木板、瓦片和石头装订成册时，就是一栋栋民居、一个个家园。吊脚楼是土家族的，建在青山绿水的吊脚楼，主体建筑立在山地，小半建筑临空飞悬，仿若一本翻开的书，任世人去读，或若一架钢琴，任世人去弹。一个个土家人就像一个个钢琴师，弹鸟语花香，弹日月星辰，弹炊烟里的鸡犬相闻、池塘蛙声。苗家的黄泥屋、石头屋或者小木屋，则更像一幅幅美妙的版画，质朴而艳丽的色彩，与山与水，交相辉映。那是苗家的一个个画师精心描绘的，蓝天上色一层，白云上色一层，阳光上色一层，彩虹上色一层，整个苗家，苗画风情。凤凰、乾州、德夯、浦市、茶峒、坪朗、里耶、芙蓉镇、惹巴拉、洗车河、老司岩、黄石桥、排拔寨，都是湘西撩人心魄的建筑风景。
更为骄傲自豪的是，祖先为我们留下了一片万年不朽的秦简、一座千年不朽的老司城。一片里耶出土的秦简，带出的不仅是湘西几千年的文明，更是华夏几千年的文明，仅一个九九乘法表，就把中华文明的历史推远了1000多年。秦简出自里耶，却改写世界。秦简来自湘西，却充满了神奇。一片秦朝的竹简，为什么会出现在楚国？一个楚国的世界，为什么会为秦国埋单？遥远神秘的湘西，又如何保全了一个华夏文明的胎记？秦简正让历史告诉未来，历史不管多么艰难曲折，终会找到真相，真相多么简单直接，都得经历艰难曲折。老司城留给世界最为古老但却最为先进的地下排水系统、防火系统和疏散系统，老司城留给世界上最为古老但却最为简单的立交桥，都是我们湘西最骄傲自豪的资本。老司城成为世界文化遗产，天经地义。当然，当古老的文明还在熠熠生辉时，新生的文明，我们也在创造，一座矮寨大桥，就足以让世界记住我们。那么深的峡谷，那么高的山，那么险的涧，居然连一个桥墩没有，居然就让一座桥横飞过去了，而且创造了那么多世界桥梁史第一，那就是我们湘西的高度！那就是我们湘西的底气！
湘西人生来会唱歌。他们的肺活量是世界上最清新的空气沁润的，他们的金嗓子是世界上最清亮的泉水清洗的，他们的歌词歌曲是世界上最清爽的山风擦亮的。所以，他们的歌声天然的婉转、悠扬，高亢、嘹亮。有如天籁，亦如仙音。梯玛神歌和苗族古歌，能让我们一次一次地流着热泪感受到民族的骨血是那样的深远、祖先的体温那样的温暖。蒿草锣鼓、喊秋调子，能够让我们一次一次地怀着喜悦懂得劳动是快乐的、创造是欢愉的。而酉水船歌、沅江号子，则让我们在激情澎湃和热血沸腾中自豪一个民族的百折不挠和坚强坚韧。最软人心肠的，当然是那些甜蜜的山歌、情歌。一首首山歌、情歌，都是从俊男靓女的心尖尖上飞出的，黏着情感，扯着糖丝丝，巴心巴骨的暖，巴心巴骨的甜。湘西的山歌你不能听啊，一听你就抬不动脚了。湘西的情歌你不能唱啊，一唱你就有情人了。那歌里的黏黏药和迷魂药，不黏死人，就迷死人。
湘西人生来会跳舞。世界上最美的山塑就了他们的舞姿，世界上最美的河摇曳了他们的舞步，世界上最美的生活灌注了他们的舞魂。一棵草是一种身影，一朵花是一种表情，一线光是一种眼神。而一抹朴素或绚烂的颜色，则是一种说不完道不尽的风韵。身披满身稻草的茅古斯舞是土家族祖先劳动场景的复活与描摹，头顶一把花伞的接龙舞是苗族祖先接龙祈雨的再现与重温。土家调年摆手，摆来风调雨顺。苗疆击鼓踏花，踏来五谷丰登。土家苗家共同拥有的傩舞，则是砸烂骨头还连着筋的文化遗存和生命聆听。一树乱颤的花枝，搅动一池春水；一场湘西的舞蹈，舞动世界身影。
湘西人血性、英勇、忠义。大山哺育的湘西人，有大山一样刚硬的筋骨和风骨，不怕苦，不怕死，咽得血，吞得铁，侠肝义胆，忠勇双全，其家国情怀和民族情感，就像血与脉、泥与土，血在脉中，泥在土里，不可分离。嘉靖年间，彭荩臣、彭翼南率几万土家子弟远征东南沿海浴血奋战，英勇抗倭，赶走了日本倭寇，岌岌可危的华夏江山得以稳定平安，大明王朝把“东南抗倭战功第一”的功勋授予土家子弟。抗日战争期间，顾家齐率八千苗家子弟在淞沪会战中与数倍于自己的日军战斗，一寸山河一寸血，成功阻击了日军的大举进攻，掩护了民众和大部队的安全撤离。在红军“扩红”和解放战争中，湘西数十万人跟随贺龙“闹红”、长征，流血、牺牲，成为默默无闻的革命功臣。抗美援朝时，一万多土家苗家子弟跨过鸭绿江，与敌作战，威震敌胆，成了魏巍笔下最可爱的人。
湘西人浪漫、率真、多情。一年四季，湘西都有那么多浪漫的爱情节日，苗家四月八、挑葱会、赶秋，土家六月六、社巴节、糊仓，还有苗家更为频繁的边边场、土家更为频繁的歌圩，都是一场场爱情的盛宴，一场场爱情的专场。湘西的少男少女们，总会不怕山高路远，不舍白天黑夜，从苗家到土家，从土家到苗家，为爱转场。即便是六月六、社巴节这样的不是专为爱情的节日，湘西的男女也会专为爱情而去，也会从节日的脚步里觅到爱情的踪影。一个湘西人，就是一颗爱情种，播下去就会发芽，发下去就会开花，开下去就会是一个又一个爱情的家。走进湘西，湘西的空气中都弥漫着爱情的气息和糖分。湘西到处都是爱情的阵地和堡垒，到处都是爱情的地雷和引信。踏上去，你就是爱情的俘虏或战士，你就会为了爱情奋不顾身。
湘西人纯朴、好客、热情。这是湘西人的本性。纯朴来源于内心的善良，好客来源于做人的大气，热情来源于处世的真诚。重情重义的湘西人，宁亏自己一辈子，也不亏客人一阵子。进了湘西，拦门酒是要敬的，拦门歌是要唱的，拦门鼓是要打的。一碗酒，一首歌，一段鼓，一生情。湘西所有的食材都是原生态的、无污染的，你放心来吃。湘西有的是美食美味，你尽管去品。你品得越多吃得越多，湘西人越高兴。腊肉你是要吃的，香肠你是要吃的，稻花鱼你是要吃的，铁板烧你是要吃的，枞菌炖鲜肉你是要吃的，胡葱炒腊肉你是要吃的，泥鳅钻豆腐你是要吃的，包谷、生姜、萝卜、豇豆、糯米等各种酸菜，你是要吃的，鸭脚板、山竹笋、阳雀菌、水芹菜等各种野菜，你是要吃的。这些都是湘西人用生活的智慧烹调出来的人间美味极品，你不吃实在是可惜，实在是少了一种滋味、一种生活、一种人生。
所以，你才觉得看遍世界风景，总觉我的湘西最美；阅尽人间风情，总觉我的湘西最醇；品遍世上人情，总觉我的湘西最真。湘西，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仙境。
（作者系湘西人氏，土家族，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创联部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