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坛往事:追怀我的恩师齐良迟先生

文/王东常

今年10月20日是我的恩师齐良迟先生诞辰百年。追思往事,德泽怀缅。恩师功德难表尽,厚谊常存魂梦里。今生得遇良师,实乃人生有幸,来世情缘求不变,还愿麾下做小徒。

我的恩师齐良迟先生离开我们18年了,可我总觉得他还健在人世。每当夜深人静,回首往事历历在目,心潮起伏泪湿衣襟。

最难忘的是1986年,那时我和恩师已相知相处多年,因同为湘潭故里而格外亲近。那年清明,恩师回乡祭祖,四月的湖南虽已初春但寒意未减,纷飞细雨下的乡间小路泥泞湿滑,十分难走。恩师爬坡上坎,走得有些吃力。我很担心想去搀扶,而恩师却推开我的手,执意要自己行走,他深情地对我说,“难得回乡祭拜,要的就是这份诚心。大妈妈(白石老人原配夫人陈春君女士)贤淑仁慈,我生母生我时才 18 岁,她怕我生母睡觉时不小心压住我而出问题,就亲自将我带在身边抚养,视如己出,细心照料约年余。这份情义我始终铭记在心,今天我要到墓前点上三炷香,叩头祭拜,才不留遗憾。”祭祖后回到白石故居,恩师虽已疲乏困顿却不肯歇息,在白石老人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又绕屋一周,站在星斗塘前,深情地凝望着故居的一藤一木,一花一香、一尘一鸟、一鱼一虾。我们默默地跟随其后,未敢打扰。我们都深深地知道恩师一定是又想起了父亲白石老人,出生在如此贫困的家庭,生活之艰辛,学习之不易,这些都是常人难以想象和企及的。而故居的这一切,却给了白石老人奋斗的动力和创作的源泉。离开时,恩师脚步久久不愿挪开,我上前搀扶,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后我要经常回来,我要替我父亲来谢恩。”我点点头,说,“嗯,我陪您再来!”然后,我看见他的眼圈有些红,眼角也有些湿润。谁不思乡亲故土?谁不念祖追宗堂?返城的路上,恩师又几次叫停车辆,给途经的几户人家又是给钱又是送画,嘘寒问暖,依依不舍。上车后,轻叹一句,“这些人家的先辈当年都曾有恩于我父亲,我们不能忘记啊!”等一切行程结束,恩师登机返京,临别时心情格外轻松,我这才深味到恩师此行是来替白石老人还情,也为自己了愿。知恩图报,乡情亲情不了情。

恩师的一生俭朴低调,克己自律。印象最深的是1995年5月,恩师应邀回湘潭参加齐白石纪念馆的重要活动。当时恩师已75岁高龄,却仍坚持一人前往,不要任何人陪同,为的是节省主办方的经费开支。机场出口处,我远远就见到恩师手拎一提包,身上还是几年前那件黑色中山装。我迎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提包,他看见我很开心,但随即说,“直接去宾馆吧,我随便吃点东西就好,明天一早我还要准时参加活动。”我点点头,没有通知市政府接待办。第二天上午活动结束,恩师婉拒了电视台采访,直接上了我的车。路上接待处来电说中午宣传部长陪餐晚上市委领导宴请,恩师说,“你都替我回了吧,就说我去南岳了。”然后,又说,“我去你家住几天,有些老朋友想见见。”我愣了,那时我家还是小三房,只有一个很小的卫生间,厕所浴室共用,也没有专业厨师,只有家常便饭。我说,“老师,这怎么行?”恩师摆摆手,“有什么不行的?我什么条件都可以,就这样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只好照办。我的陋室虽小,却也其乐融融。恩师头一次在我家小住,我们夫妇都把他当作了自己的父亲,从房间到卫生间要经过客厅,晚上怕恩师走路不便也为了防摔倒,我们夫妇就在客厅里轮流值班,通宵守护。恩师也很高兴,觉得我们没有把他当外人,想到什么就叫我们。白天的时候,恩师就约上三五老人,家长里短,市井人生,聊得很尽兴,兴致来了还画上几张小画,随手就送给他们。我这才知道这些老人都是白石老人的远房亲戚和朋友后人。恩师总是一有机会就想到家乡和亲人,那些挥不去的亲情和忘不掉的乡情,也寄托了他对父亲的思念之情。

第三天上午,市接待处来电问何时回湘潭,恩师让我回他们,“齐老师有急事提前回北京了。”放下电话,恩师却说,“我想去长沙看看。我父亲经常跟我提起他年轻时在长沙活动,有些地方经常去。”然后叮嘱我千万不要给政府添麻烦,“以前我也去过长沙,但每次都有好事人,弄得省委书记都出面,这次湘潭算是躲过了,我希望长沙也能够这样。我只是白石老人的儿子,一个普通的画家,用不着惊动领导,你带我随便走走看看就好。”我自然还是照办,一切从俭,找了处交通便利出行方便的宾馆,却不料第二天中午在大堂还是碰到了长沙市政府接待处长,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恩师。回到房间没多会,他就推门而入,通知我下午5 时左右省委书记、市委书记都要来看齐老,晚上宴请。恩师当场虽未动声色,在接待处长离开后却对我不再言语,很明显在生我的气,经我再三解释才渐渐平复,无奈接受。但也因此而破坏了原定计划,恩师此行只匆匆参观了岳麓书院和天心阁,便提前返京。

送恩师登机,我仍心怀忐忑,总觉得自己没能尽到恩师心愿,懊悔不已。恩师没有多说,就此一别。然而没想到一个月后,我接到恩师电话,让我收拾行囊,即赴北京。我这才知道,恩师回京之后,想了又想,大概觉得我还算有几分灵性,又懂感恩,属可教之才,但是隔山望远地总差点什么。他把师兄展仪叫过来说,“东常在湖南,每次寄作品过来不方便,有些画法电话讲不清,必须当面示范,反复临摹,才能讲清楚来龙去脉。展仪,你想办法把东常安排到北京来,先找间房暂住,然后把红庙那套空房重新装修配好所需用品,让东常夫妇安心住在北京,把我们齐派的真东西学到手。皮毛不行,别人会笑话的,他毕竟是我的入室弟子。”展仪师兄听后连连点头,不久,我们就在北京安了家,从此开始了“字斟句酌细推敲,拈精撮要费咀嚼。半亩方塘长流水,呕心沥血育新苗”的恩师面授机宜的画艺点睛之路。在恩师的悉心指点下,我的画艺果然有了很大长进,难画的藤萝有了层次感和自然飞白变化,游水的虾也多了几分灵动活泼和浸润之色。恩师说,“墨线既是画之骨,更是文人之骨。我父亲一生自由洒脱,质朴真实,不求功名利禄,他的画也是如此。”也从此,恩师家又添了一双儿女。恩师和师母视我们夫妇如己出,不仅在画业上用心指点,每一幅作品都不厌其烦,无论用笔还是墨色,一一指正;生活上更是关怀备至,大节、小节都邀请我们夫妇和他们家人一起过,每次离开时,师母还会将预先准备好的水果点心让我们带回去,生怕我们没吃好。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

恩师作为齐白石第四子,长期生活侍随在白石老人身旁,深受其熏陶和影响,历经几十年认真研习和刻苦实践,恩师秉承齐派艺术,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出自名家自成家”,成为齐派艺术传人中的杰出代表。经师易遇,人师难求。白石老人主张艺术“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为万虫写照,为百鸟张神,要自己画出自己的面目”,也因此恩师一直教导我,作品是一个人自身的人格内涵和文化底蕴的综合体现,既要化繁为简、以真动人,也绝不能有半点马虎。师从恩师二十余年,而今我的作品能够得到一部分观众的欣赏,与恩师的谆谆教导和悉心指点密不可分。有幸拜于恩师门下,深得恩师垂爱,唯有深情怀念,谨以此短文,化作心香一瓣,敬献给恩师在天之灵!

(作者王东常,湖南湘潭人,系齐良迟先生的嫡传弟子,齐派著名画家,北京齐白石艺术研究会终身名誉会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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