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鹳如人近屋来

朱能毅

身为汉寿人,前往县境西洞庭湖湿地,数不清多少次了。

每年3月,是湿地最美的季节。温煦绵甜的春光,黏贴在水云间,天空洗尽灰蒙,湖面荡漾清波。无论行走在水草覆盖的洲渚,或是绿柳摇曳的港汊,我遇见的,除了鸟,还是鸟。

湿地半边湖的浅滩,几只鸟落进我的视线——它们双腿修长,嘴、腿均呈红色,上体羽毛黑色,在光照下,变幻出绿色与紫色光泽。这些鸟儿时而低头觅食,时而交颈嬉戏,把娴静与暖意拉至满格。

“那是什么鸟?”我问工作人员。

“它们呀,是黑鹳。”回话中浸透喜悦,他又补上一句,“空中发出‘嘎啊、嘎啊’‘喔——呜、喔——呜’叫唤的,是白鹤与天鹅。”

真可谓“鹅鹳相酬鸣”。元代王冕那句“江鹳如人近屋来”的诗,蹦出我脑海。如果说,西洞庭湖湿地是一首意蕴丰厚的诗,越冬候鸟则是灵动的诗眼。它们少了觅食的苦恼,没有遭受污染的伤害,也远离被猎杀的惶恐不安,在这里放飞着天性。

如今这片湿地,归属湖南西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水流婉约,湖洲常青。鸟情,最能体现这里的原生态风景。每年11月,鹳与众多候鸟,从北方甚至西伯利亚飞来落脚。

湿地北端有太白湖,有诗仙吟诵的余音:“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醉客满船歌白纻,不知霜露入秋衣。”然而过去很长日子里,各类候鸟逐年减少,鹳也绝尘而去。寒风拂过,芦苇垂下头,倾诉对它们的思念。

2012年起,保护区管理局在之前湿地保护基础上,展开修复生态整治。我遇见管理局原局长梅碧球,这位“斯巴鲁生态保护奖(个人奖项)”得主,聊起往事感慨尤深:“那些年,我们经常收到非法排污单位的恐吓电话。某些种、养业主的谩骂短信,也让局里执法人员有口难辩。”

2012年12月28日,老梅和工作人员乘着拆围船,直奔围栏围网严重的中尾洲。当地几名闹事者闻讯,驾一艘小型铁驳船径直撞来,手持鱼叉吼叫:“谁敢拆老子的围网,就弄死谁!”老梅挺立船头,平静地说:“人没法看到自己的后颈,但总得想到违法的后果吧?拆围与工作人员无关,你们只管冲我这负责人来!”话中软硬兼备,闹事者受到震慑,又见船上立着湖警,只好退走了。

喧闹多年的湿地逐步回归宁静。2015年1月,大批回“家”候鸟中,竟然有50只黑鹳!那年,保护区管理局获全国“保护森林和野生动植物资源先进集体”。随后,他们在黑鹳活动的半边湖,建立全国首个民间“黑鹳守护站”。从候鸟到来的11月起,守护站李赋、叶定友等6人,顶风踏霜,对鸟儿密集的半边湖、北洼等区域,每天分两组巡护观察,春节期间也放弃与家人团聚。

也许是不忍辜负他们的执著吧,2016年2月6日下午,78只黑鹳(2010年仅25只),飞舞在半边湖上空,似乎正赶赴一场约会。守护人员的高倍望远镜,还同时监测到近百只大天鹅、约3000只燕雀,织出一幕“燕阵惊寒”奇观。

欧美黑杨作为造纸原料,从上世纪90年代引进西洞庭湖湿地,高峰期曾达15万亩。这一外来速生物种,虽带来一定经济效益,但导致湖体水质下降,土壤板结,加速湿地旱化,严重侵占鸟儿家园。当地渔民讲:“有黑杨的港汊里,小虾米也难遇到,更莫谈鸟的影子。”

2017年11月10日,保护区所在的汉寿县打响“黑杨清理战役”,规定“各家的孩子各家抱”。

县杨树协会副会长余青山过去在保护区老倌湖种下2万多亩黑杨,评为“全国造林模范”。得知清理黑杨后,他满头黑发愁成灰白。因为近几年植下的黑杨,还处于“少年”期,如果清除,等于将逾千万“生长的钞票”打水漂。

但湿地退化的现实,更揪紧他的心。他知道,鹳、天鹅等大型涉禽落地前,需要低空滑行,而成片黑杨,霸占了它们的下滑空间和觅食视线。他没有多说什么,拉上千名劳力,动用数十台电锯机械,10天内,清完自己领地的黑杨。

一雁领头,万雁跟飞。种植户纷纷动手清理自家黑杨。保护区提前40天,完成湖南省规定的任务。

生态修复需要雄厚资金作后盾。“舍不得米,逗不来鸡。尽管我们财政吃紧,还是确保了黑杨清理的品补到位。”时任保护区管理局党组书记钟立琴说。最近4年,保护区清理黑杨12万余亩,恢复退化湿地10万余亩。同时,由县财政整合资金7000多万元,“以奖代补”给众多黑杨种植户。经济品补敏感且棘手,但这里没有衍生一起纠纷。

西洞庭湖湿地的暖春自此到来。保护区管理局资源保护科彭平波科长对我说,清理黑杨和修复砍伐湿地后,黑鹳与众多候鸟,携带家族新成员归来了。2020年起全面禁捕退捕,越冬候鸟由2010年科考时205种,增加到目前232种,其中包括14种全球受威胁的鸟儿。5个多月的越冬期,候鸟数量稳定在3万只,黑鹳种群数量稳定在50只左右。最后他盯住我:“听说你把黑鹳摄到了,怎么抢我们饭碗呢?”他的逗趣,引得众人开怀大笑。

管理局工程师谢志辉告诉我:“不间断地生态修复,洲滩水草丰茂了,植被丰沛了,鸟儿爱吃的鱼虾螺蚌也多起来。鸟不落脚这里才怪呢!”

如果鸟儿真有灵智的话,还得感恩一个人——西洞庭湖湿地保护协会会长刘克欢。我遇见他时,他正带领10多名志愿者,清理湖面漂浮物和洲滩废弃品,一辆摩托车停在堤上,后座备置有“鸟类救护”医药箱,上面写有联系电话。

“我劝哥哥哟莫打三春鸟,

巢中幼子呐正在望母归……”

不远处,一名穿环保服的志愿者唱起民歌。

“他不会唱流行歌,就爱哼几句老掉牙的调调。”刘克欢调侃。

“这东西原汁原味,难得听到呐。”我也笑着回应。

刘克欢指着志愿者们又说:“我这些会员兄弟呀,大多是农民和上岸渔民,爱管鸟事,除了我,都是师字除一横——帅。”

这位洞庭湖“民间湖长”过去爱吃野鸭炖萝卜,以捕捉野鸭闻名。2015年开始,他自购铁船、皮卡,组织志愿者清理垃圾,配合湿地执法人员护鸟守鱼,至今还有人笑他被保护区“招安”了。他坦言,自己已56岁,只为协会起个“箍桶篾”作用。志愿者也不图私利,只图鸟儿“常回家看看”。

这片湿地的特点是水涨成湖,水落为洲。没有堤,只有滩,意味着没有洪水需要设防。“看!”刘克欢指着不远处的浅滩,那里有两只鸟儿,赤色长嘴,毛色灰白。一只在低头梳理羽毛,另一只将寻到的野菱送到同伴嘴边。

“那家伙没把我们放眼里呢。这种鸟叫冠雀,书名鹳雀,属鹳科亲戚。其实鸟儿也有情志,而且遭遇危险时,也会昂起头颅,大张翅膀,让对手看见它的强硬。”

他掌握着鸟的常识,还洞悉它们的内心,着实让我吃惊。

有次巡湖,刘克欢睃见有人躲在芦苇丛,用猎枪对准两只红嘴雁。“砰”地一声,一只雁中弹,头歪倒在水面。出乎意料的是,另一只没有飞走,而是凑近遭难同伴,发出“噶啊、噶啊”的呼叫。他飞步拽住那人枪口,使第二颗子弹射入了水底,并怒斥:“我要把它(死鸟)埋在你门前,立个警示牌,看你安宁不!”那人知道他这枚硬钉子不好碰,只得开溜了。

保护区人视鹳为“百鸟之冠”。湿地西端有个老鹳树村,传说古时有两只鹳,落在村口樟树筑起大窝。有个调皮小孩爬上去,取下窝内6只蛋,回家煮在锅里。中途大人发现了,马上将蛋送回窝中,想不到几天后,树上竟出现幼鸟的欢叫。以后便有鹳常年栖于树上,村名因此而来。

再说近年吧,2020年12月6日,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志愿者,将200多只“掉队”野生候鸟,用房车运来西洞庭湖湿地放生,里面有几只鹳,提升了保护区人的兴奋值。12月7日,在保护区举行的第11届洞庭湖国际观鸟节常德分会场,他们特意举行了宣教动画片《黑鹳小西的一天》首发式。

地上有荫护,鹳鸟才有归宿感。我在青山垸大堤拍到壮观的一幕:上万只天鹅、灰雁、罗纹鸭、野鸬鹚以及白鹤,在天空飞舞回旋,发出清脆的欢叫。正是这种景观,使很多“头回”游客成“回头”游客。令人痛惜的是,“黑鹳守护站”站长李赋,却看不到这种奇观了。他因身患绝症,加上常年野外劳累,于2020年9月永别了他钟爱的鸟儿……

美的东西有了守护的加持,就有别样的风景。我又想起“江鹳如人近屋来”这句诗,你与鹳亲和,鹳便如人一样走近你,走进像屋宇般安逸的屏障。黑鹳、东方白鹳已走进西洞庭湖湿地,约会苍鹭、白额雁共舞,加入卷羽鹈鹕、中华秋沙鸭的合唱,演绎着和谐共鸣曲。

“鹳如人近”也是对老梅、余青山、刘克欢及志愿者的最高褒奖!我们见惯日升月落、风来雨往,见惯季节的寒暑轮回、人世的烟云聚散,我愿生命中见到的每个人、每种物,都能相亲如一家,相鸣贯时空。

离开保护区时,刘克欢满含眷恋地对我说,到了3月底,这里草青树绿,鱼虾也多起来,可是越冬候鸟却要返回北方繁育去了。我的思绪也随着万鸟,在这片天水间飞舞起来。若干年后,我愿成为一根供鸟儿栖息的芦苇,摇曳在湿地温润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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