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留存的记忆

杨子江

大舅的画以荷花、猫头鹰为题材的较多。猫头鹰晚间捕食白天休息,为保持警惕,常睁只眼闭只眼。大舅画中猫头鹰多半如此,没想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竟使他被剥夺艺术创作权利十多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猫头鹰”事件中,大舅智慧而血性的言行也广为流传,他和他的“猫头鹰”因此常被人津津乐道。获得艺术新生后,大舅创作了更多的“猫头鹰”,不管憨态呆萌的、冷眼旁观的、正经八百的,多睁只眼闭只眼。

很有幸,我亲眼见过他的“猫头鹰”。

就前阵子,一朋友说淘到了黄永玉的猫头鹰,是不是真迹把不准,要我帮他看看。我忙说帮不了这个忙,因为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外行。他说,就算你是扫地僧,也看惯了青灯古佛,定能说些道道来的,毕竟黄永玉是你大舅嘛。唉,老爷子是我大舅这事当初真该捂紧些,要不哪会惹上这些差事啰。

画是二平尺的,画中猫头鹰的头特别大,差不多占掉整幅画的一大半,面部表情认认真真,两眼一睁一闭,闭合自然,看不出别样表情。脸部有些杂乱的髭须,像位胡须不是很有形状的汉子。俩爪子一左一右,本分抓住树干,像是规矩握着方向盘。画中题字:益鸟也 ×××同志留念 黄永玉乙丑年于怀化。

抛开技法不说,画风随性不羁,像大舅的。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大舅来怀化次数比较多,乙丑指的一九八五年,也对得上。只是有一点令人费解,落款处盖的不是大舅的章,而是在“黄永玉”三字旁边留了个手印。大舅的正章、闲章一般都是走到哪带到哪,怎会出现这个情况?况且这幅画色彩丰富,说明当时笔墨纸砚是齐全的,场合应是正式的,仓促一说也勉强。真假一时难辨,我盯着指纹处半晌不语。

朋友见我眉头紧锁,慌乱起来,喋喋不休地念叨,走眼了?拐场了!

我猛然问朋友,他老人家给人画画,定会连人带画合影的,照片呢?卖家没给你吗?

朋友摊开双手微抖着声音说,我都不知道是第几个“接盘侠”了,哪会有什么照片哟!说罢,挤出一副苦瓜脸死死地望着我。

朋友的神态让我不敢随性回话,便模棱两可分析:虽然留个指纹不可思议,也许真有特殊情况,他老人家就这么做了,这也对他的脾气个性。唉,可惜我大舅已过世,要不可麻烦下他老人家。

事儿处理得算中庸,朋友不喜不悲地告辞了。

说给朋友的话我只讲了一半。大舅生前有个做法,如有行事靠谱的人拿着署名“黄永玉”的画上门,若属赝品,他会回收,然后以真画相送。不过大舅已不在,这半截话说给朋友听也是枉然,弄不好反而把他整失落了。

十多年前,我还摊上另一差事,让我亲见到大舅作画。

我一老乡,知道我与大舅的关系,便找上门来托求一幅猫头鹰。我当时一听就回绝了。当年因“猫头鹰”,大舅被剥夺艺术创作权利多年,作为晚辈,贸贸然提这要求,想起来都不合适。再者,大舅是不兴点画的,即兴画即兴给,我怎能去坏这规矩。可我这老乡不死心,翻来覆去说,我是你大舅的铁粉,骨灰级那种,他那性子太让我着迷。我求这幅画,不为别的,就冲他敢于抗争的那股血性。我拗不过,便答应了,为提高胜算,还请得母亲出马。

有母亲压阵,大舅被说动了。

临作画时,大舅朝窗户边一位六十岁开外的男子招手,来来来,今天教你怎么画绒毛。母亲告诉我,这位是大舅的关门弟子。

大舅先是在宣纸上画了一小一大两个圈,接着不断调色、上墨、换笔、着色,在小圈上运笔,渐渐地,猫头鹰的嘴巴、眉毛、眼睛一个个地跳了出来。画完头部,大舅向徒弟耳语着,徒弟边听边打手势,不时点头,看样子句句听到点子上了。估摸徒弟悟了个八九,他便挑出一支尚未用过的毛笔,把笔尖对着桌面“哆哆哆”杵了起来。规整的笔头,被他一阵操作,瞬间乱七八糟。觉得差不多了,大舅沾了些淡墨,在试墨纸上试了几下,观望一阵后,又把笔尖拨弄了几下,又试一次,这次嘴角露出了淡淡笑意。

“哆哆哆”,大舅不紧不慢地在猫头鹰腹部不停杵着,收笔时,满肚子绒毛便活灵活现了。我想,大舅定是充分打了腹稿,脑海里早就有了一幅清晰的画面,要不然,怎能如此娴熟自如。同时,大舅的精气神更让我暗暗叹服,从构思到作画,前前后后这么久,没一点疲态,哪像个耄耋老人!

信马由缰这会,大舅跋都快题完了。我扯回神仔细阅读。跋中说:昨天北京一朋友来电话说,意外得到“猫头鹰”事件的全套档案文件,事件的来龙去脉清楚完整,这勾起了他对往事的怅想,今天妹妹索画,也是“猫头鹰”,机缘巧合煞是奇妙。

我恍然大悟,大舅没拒绝点画,北京那通电话关键得很。

随后,跋中简单回忆了“猫头鹰”事件发生的始末和当年的心路历程,写完这里,他突然直起身,丢下笔,走向屋外。

我早被大舅的“猫头鹰”深深吸引,故没去注意他的动向,而是沉心观赏。画中猫头鹰紧握一根粗壮树枝,翅膀背在身后,似一背着手的老者,两眼注视前方,眼神坚定而执着。我忽地发现,猫头鹰没有睁只眼闭只眼。为什么?没打算问大舅,估计大舅觉得没必要那么机警了吧。

大舅回来时,补了最后一句:“这时,屋外阳光正好”。

(一审:罗江龙 二审:余画 三审: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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