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
苏高宇作画取法高古,笔墨求新,立意超拔,品格雅正。他落笔之时,腕底有沉雄古意,心间有时代风日。
他画紫藤时曾说道:“实际上我是拿着苏东坡那个时期紫藤来比划它的。”他这里说的自然并不是生物标本意义上的北宋紫藤,而是古书古画中可见到的北宋“简古而醇厚”的紫藤。于是,他得出的心得是:“宋贤所谓墨戏画,须以文人之灵趣,出之以草草之笔墨,纯任天真,不屑修饰,以发其所向也。”“藤要古,花须瘦。惟巧极,转朴厚。既雕既琢见真态,画家腕底通灵透。”此处寥寥数语,道出了苏高宇师古与创新、技巧与天然、笔法与笔意的辩证而微妙的关系。同样是说到画紫藤,苏高宇在题识中说:“用笔之妙岂仅枯湿互用、力可屈铁,惟气息淳厚朴雅,不染时习,方入古人堂奥。”可见,苏高宇在学习古人的时候,既师古不泥古,又创新不流俗。正如著名美术评论家陈传席先生评价苏高宇画竹时所说的:“今人画竹,下笔便俗,唯湘西人苏高宇画竹能得竹之性,复得竹之韵,时人无此格也。”
苏高宇的国学功底和文学才华在当代中国画坛是出类拔萃的,他在画作上的题识,或诗章,或短语,或长文,皆落笔烟霞,文采飞扬,有意趣、有情调、有见地、有高致。他的画作题识诗句多是自己创作的,也有个别题识借用了前人。凡借用前人诗句,他必白纸黑字注明,绝不掠古人之美。比如他在《清绝》一画中,题识“四升三合茅柴酒”诗一首,说明仿抑园先生笔意。
考其画作题识内容,大致可分寄情言志、哲思谐趣、论画谈艺三类。
一,寄情言志。文学创作是有题材论的,中国画尤其如此。苏高宇曾在画作《崖菊》上题识说:“吾于梅兰竹菊四君子中,以兰为最爱,次则为竹,再次为梅,独菊为最不喜画之题材,兹偶一为之也。”正像作家未必完全能懂得自己,画家自观自省有时候也是如此。苏高宇各类题材的画我都喜欢,也许他独爱自己画的兰,但就题识而言,我最喜他画梅花时写下的文字。
其《梅花扇面》题识有诗道:“离离漠漠谷崖,冷冷清清着花。曾忆孤山桥上,雪晴云淡月斜。”这里用的是宋代隐逸诗人林逋隐居孤山梅妻鹤子的典故,表达的是画家孤高清逸的人格追求。同样的意境和题旨,苏高宇在画梅花的《铁石身》上也题写了意趣类似的文字:“铁石身,风雪僽;气归真,生太瘦;点珠光,百花后。梅兮梅兮应有恨,孤山处士今已矣,独立天地谁与俦。”一个艺术家,不伍流俗,不阿不谀,追求独立人格,这是保证其艺术创造有个性有高致的起码条件。依我同苏高宇先生交往所知,他是画如其人、人画互证的人。
但苏高宇也并不是一味作隐士名士状,并不刻意避世离俗,他更多梅花画作体现的是同气相求的温暖人格。他在画梅作品《本色》上题诗道:“寒梅岑寂锁春愁,本色从来莫与俦。唯有多情枝上雪,东风吹缀小银钩。”诗中以寒梅同冬雪相互点缀成趣,比喻高洁之人志同道合,既不失品节自贵的孤高,又显出光风霁月的格局。
同气相求的品格追求,苏高宇在其各类题材的画作中都有表达。画作呈现的立意和情志,便是为中国传统文化所重的君子人格,亦是应当永远激赏和弘扬的中国国民性的光辉。
二,哲思谐趣。诙谐幽默是需要大智慧的。苏高宇的画作题识,常涉笔成趣,句短意深,墨凝思辩,每有娱人处,每有启人处,每有审人处。
他的一幅螃蟹图虽名为《顺其自然》,题识却是“爬得快不一定是好事”,一语道穿某种尴尬世相。同样是画螃蟹,他在一幅题为《距离》的画作上题识是:“抱团凭借的是激情,跟谁抱团检验的却是智慧。”“距离产生美,也产生丑。”这些颇有思辨意味的题识,读之令人深思。
他在《江湖》这幅画作上,画的是一条鱼,一只螃蟹,题识道:“同在江湖,彼此对于对方的模样,以及走路的姿势都颇觉怪异,十分地不屑。”还有一幅画螃蟹的作品,画的是一只螃蟹,题识道:“爬了一辈子,有意思吗?”这些文字比针砭时弊俗态的数千言杂文更有力量。
世间有万象,人生有百态,画家便有万般思量诉诸笔端。苏高宇一幅画荔枝的《荔方半熟》,题识十分温婉动人:“花未全开,荔方半熟,乃是人生最挚之念想,亦为最美之期待。”一幅《小鸡》立轴,一只憨态可掬的小鸡低头觅食或玩耍,题识道:“对于这个世界的兴味,动物和动物是不一样的。”又补题道:“等到好奇心从胆怯和惊慌里长大之后,这个世界也就没什么好好奇的了。”这些句子,说的是动物,何尝不是在发人生之思辩呢?画了一根笋衣半包的老玉米,苏高宇题道:“肚子里没有一点实际的东西,光长一把胡子又有什么用呢?”这是启人之语,亦是审人之语。他画下几颗核桃,题道:“形容朴陋,元古偏丑。匪柔匪媚,世罕其俦。”此画以核桃其貌不扬而其实自珍,暗喻人不柔不媚的气节,颇出新意。苏高宇笔下充满哲思谐趣的画作极多,不胜枚举。他的此类画作,颇具杂文意蕴,有巧思,有拷问,有高格,我极贵之,亦极爱之。
三,论画谈艺。苏高宇很留意中国画源流研究,遍检历代名家名画,取其精髓,潜心焠炼,自出机杼,为笔墨、为立意、为章法、为高致。他作画每有所感所悟,必挥洒几行落于纸间,联珠缀玉渐成大观。而其落款题识极讲章法,亦有题识不中意而裁去补题者。每读苏高宇论画谈艺题识,常使我生“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之感叹。
他在《梅之神髓》上题识道:“拙则拙,朴则厚,思萦湖上,古雪篆籀。元、明人所作花卉,高逸浑厚,纯以书法笔法直写神髓,今人不得一窥堂奥也。”苏高宇作此画,必是师法元明画家,以篆籀书法笔墨钩提顿按梅枝,点染梅花,而又注入清新之气,学习古人而又不拘于古人。中国画讲究的书画同源,此论此法在苏高宇笔下很得见证。
他在画紫藤的《风樯阵马》画作上题道:“予不善草书,然画藤萝能风樯阵马,极狂草之意,亦快事矣。”苏高宇此处深悟书法之笔运腕作画的道理。作画虽可使笔法神乎其技,但终究要有好的立意,要贯穿画家的精气神。
他画过一张《春兰》图,孤零零一株兰花,左边四分之三篇幅却是长长的文字:“笔墨不仅仅是一种技法,或者说形式,它应该是一个画家人格的一部分。一个画家的心性、情志、品操始终会像宝石的光泽一样,透过笔法的各式迹象而闪烁出来。一件作品能牵住读者的视线,使读者产生美感的,首先是笔墨。”可见苏高宇说的虽然仍是笔墨,但他深知透过笔墨更重要的是画家的精神和灵魂。苏高宇在其旧作《荔枝写生之一》上题的几句也颇有意味:“写生求物理,忌为皮毛缚。神完形自具,万类由心主。”这里虽然说的也是写生当形神兼备,然深层道理依然是笔墨到处心到意到五神俱到。
苏高宇的画作极少见到人的形象,却又都是人在其中的。人虽未见而见,画便极具真气真味。他的《山中枇杷》,画的只是一盘黄熟的枇杷,却因“山中一夜雨,安坐吃枇杷”两句题识,顿觉烟火氲氤,又清寥安宁。苏高宇论画谈艺的题识极丰,广泛涉及笔墨、章法、节奏、立意以及传统、创新各方面,虽为吉光片羽,却是十分难得。
苏高宇的绘画实践既是对中国绘画艺术优秀美学传统的继承,又为当代中国绘画艺术创新发展提供了有效的探索路径,体现着对当代中国人精神品格的探求和赞美,其绘画艺术可以视作为当代中国人的灵魂和精神塑型写照,着意勾画和渲染出蓬勃向上的新时代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