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湘西的“浪荡汉子”,晚年依旧“吓你一跳”

黄黑蛮、黄黑妮导赏黄永玉新作展,讲述父亲的“漫长与浓郁”

全媒体记者 廖慧文

近期,“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在湖南美术馆开幕,集中呈现200余件湘籍艺术大师黄永玉晚年的最新力作。

这是黄永玉为百岁生日准备的展览。他专门精心创作、拣选了一批作品,并定名为“新作展”。遗憾的是,去年6月13日,99岁的黄永玉溘然长逝。“你想我,看看天看看云嘛。”在一档节目中,他笑谈过身后事。

国庆假期,秋阳和煦,桂花都开了。人们看蓝天看白云,也到美术馆看他的画。“我的这些画是所有同行都没有见过的,我很认真地在做这件事。”他筹划了近十年,曾做下“预告”。

观者熙熙攘攘,时而驻足沉思,时而被这位自称“浪荡汉子”的鬼才画家用作品“咯吱”得直笑。

展厅里,黄永玉的儿女黄黑蛮、黄黑妮为一拨拨观众做导赏。他们用一种轻快而甜蜜的语气谈及父亲:“他一般上午画画,下午写作。这展出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养大自己,教育自己”

“你这小瘪三,讨饭还背满口袋书,还有十几斤重的磨刀石。”展厅中的这张《行囊》,创作于黄永玉97岁时。图中,一个半大的孩子吃力地背着一个大包,膝盖弯曲。题跋告诉我们,在上海,一位老人看见行囊里的书和磨刀石,调侃孩子是“小瘪三”。

这是黄永玉的自画像。他13岁从故乡湘西凤凰出走,在厦门刚读了两年初中,就被抗战的烽火阻断了求学之路。他闯荡了半个中国,当瓷场小工、战地服务团团员、学校教员、剧团见习美术队员,靠绘画、剪影和木刻谋生。

晚年回忆少年事,黄永玉感慨万千:“一听到枪击炮声,背起背囊跟人便跑”,“养大自己,教育自己,真不容易”。

1939年至1946年,黄永玉开始陆续发表木刻作品。木刻思维贯穿了他一生的艺术道路。他的中国画创作特别强调线条的主宰作用,常常画出清晰、果断的线条。

站在他97岁所绘的《李时珍先生随想》前,观者无不被“吓一跳”:画作纯以线条白描,人物进行夸张的动态描写——李时珍正垂头望着一条缠在自己腿上的蛇。画面中草木多且杂,间隙处还题注了不同种类植物的名称。落款放在衣摆的位置,巧妙合理,密而不乱。

“这是他对线条的探讨。白描一笔也不能错,而且不能起稿。一起稿,画就没有气韵了。没有经过苦练,出不来这种效果。”读着画作,黄黑蛮感慨。晚年,黄永玉的眼睛动了手术,视力恢复得极好。“我们看不清的,他都能看清。”在一幅题跋中,黄永玉“嘚瑟”:“写小字不是显摆字好,而是显摆眼睛好。”

“他有时候画完就不满意,马上画第二幅。”黄黑蛮也是画家,他谈起父亲当年教他,“画画是很严肃的工作,纸要摆好,墨要磨匀。但题材是自由的,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黄黑妮说:“去医院的前一天他还在画。他说,‘我不是回顾展,我一直在往前走,一直还不满意,希望画得更好。所以我这次一定要叫作新作展。’”

黄永玉曾拒绝“大师”之称:“若果有人称赞我:‘这老家伙挺勤奋!’倒还是当得起的。”

有意思的世界

受到木刻彩印及湘西民间美术的熏陶,黄永玉偏好浓烈、对比强的色彩。他以鲜明的色彩搭配,塑造出一个个天真稚拙、生趣盎然的形象。

2020年的《宋元君到底想画啥图》极尽大写意人物画夸张变形之能事——几名画师如醉酒、如舞蹈,沉醉迷狂、旷放恣意,仿佛是黄永玉作画的“自况”。

2017年的《去年元夜时》,出自欧阳修词作。那位“泪湿春衫袖”的主人公头上,一群大红圆腹的鱼儿在碧蓝的天空下游弋,奇幻浪漫。

题跋是黄永玉画作中的“点睛之笔”,或风趣幽默,或辛辣率性,常借民间寓言表达人生感悟。一年又一年,他的十二生肖系列不见重样。展览总策划、全国政协委员、北京画院院长吴洪亮评价:“满满的金句彰显黄氏幽默,带着乡土气息,搅拌着湖南人的霸蛮与灵泛。”

到老年,他的题跋越写越绵长,写一件新鲜事的来由,写沉淀在记忆里的往事,彰显文与画的融通之美。2021年,黄永玉画了一幅1.8米长的画《曾经认识的一个女孩》,以上千字追忆故人:“这有点好笑,事情发生在八十多年前了……她活着吗?还记得我吗?”

他是如此浓郁地爱着生活。黄黑蛮记得,小时候父亲带全家一起去露营,把家里的帆布省下来,做成帐篷,“我们就是要把生活弄得有趣一些。”

90岁后,黄永玉没有机会再去露营,但他依然对身边的事物观察得仔细:附近新种植了一种叫“宝莲灯”的花、朋友送来的“和狗差不多大”的龙虾,都被他兴致盎然地“收纳”入画。他还画年年飞来的候鸟,画一坐下就爬了自己一身的猫。那百画不厌、应季怒放的荷花与水仙,他也能画出新意——2018年的《年年水仙》与白居易“对话”,2019年的《水仙图》恣意蓬勃,在题跋中遗憾着去了几次澳大利亚都忘了看鸭嘴兽。

黄黑妮说,他喜欢看新闻、讨论时事,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他自己说,这十年来的画跟以前是不一样的。他表达了很多以前没有表达的东西,比如一个主题的贯穿——不管怎么样,这个世界是在进步的。”

转头。正撞上展厅镂空拱门上所摘录的他的话:“要对得起每一顿饭,更何况这是一个这么有意思的世界。”

艺术的使命

天上繁星点点,深邃无垠;地上水域宁静,灯火万家。这幅名为《今夜》的画作,独占一面蓝色的墙。走近它,便被一种平和温柔的力量托住。

黄黑蛮缓缓念出一旁单独装裱的题跋:“愿上天给人间每个人都有美好的今夜。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十年如此,百年如此。告诉子孙们,人应该拥有如今夜之权利,过宁馨如今夜之日子。”

这幅画作于新冠疫情时。这是一位经历过惊涛骇浪的老人,给予人们最质朴的祝福。

2023年5月16日,黄永玉绘下生命中最后一幅画《小夜曲》。画面上,一对青年男女亲密依偎,藤蔓环绕,沉浸在旋律中。画中人物是黄永玉和妻子张梅溪。19岁那年,黄永玉流浪到江西,遇见了张梅溪。为了追求她,黄永玉拿出自己流浪时买的法国小号吹奏。

“这幅画他画了三张,这次展览他选了第二张。这首歌他不知道是谁谱的曲,我找了半天,确定是雨果词,古诺曲。他也都写下来了。”黄黑妮回忆,“最后的时光,他回忆的都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

这一刻被镌刻为永恒,一如他说的——“美,很易消逝,艺术的使命是挽留。”

展厅一处,雕塑家许鸿飞创作的黄永玉塑像手持烟斗,自在地坐在长桌边。黄黑妮按亮塑像左手所戴的电子表,观众们在桌边坐下,仔细端详。

黄永玉曾写下诗歌《假如我活到一百岁》:“有一天将会到来/像一次旅行一样/我将提着小小的行囊/在前胸口袋插一枝/未开的玫瑰/有如远航的老手/不惊动别人/反手轻轻带上住久了的/家门”。

在百岁的门槛上,他或许已提着他少时的行囊远走了。但在艺术与文学的世界,他生命的光华、他挽留下的美,长留着。比百岁,还要长很多很多。

(一审:罗江龙 二审:蒋俊 三审: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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