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华
结识罗步庵老师是在30年前一个深秋薄暮时分,其时我刚从青海高原归来。走在霏霏细雨的街上,听他谈及半个世纪的风雨历程,心里涌起无限的沧桑感慨。
他当过衡山工艺美术厂副厂长,再之前从事油漆工作,做过民间画师,干过宣传队员,唱过皮影戏,甚至以捕蛇为生。期间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身陷囹圄,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却从来没有断过出人头地的念头。
1986年,他调到南岳区志办,参与编纂《南岳志》《南岳区志》,担任《南岳年鉴》副主编。《南岳志》是一部名山志,区别于一般地方志,主要记述并突出南岳名山的特点与概貌。“海内名山,五岳称最”,南岳自古以来享有“五岳独秀”和“文明奥区”的美誉。我对南岳比较全面深入的了解,正是从这部山志中得来,而每每与罗步庵谈及南岳,也少不了其中的史实引证与重新考据。
尽管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罗步庵天分极高,而且勤学好问,涉猎广泛,硕大的头颅里储存着海量信息。他在书法、楹联、辞赋、诗词、佛道两教、衡山方言、地方习俗及南岳茶文化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建树,堪称大衡山(包括南岳、衡山、衡东)多年难遇的一个通才。
据他自言,5岁开始习字,终其一生,学习从未停歇,篆隶楷行草五体皆能,汉隶、魏碑、唐楷造诣尤深。早年私淑元人赵孟頫,后转益多师,尤以三国《谷朗碑》、东晋《高丽好大王碑》研习最勤,前者暮年集联120副并在网上展出,后者44行每行41字的字形结构及章法布局,无不烂熟于心,信手即能摹写。中年以后家境渐有好转,遍访各地名师,得湖北吴丈蜀、广东秦咢生等名师指授,以往上海钱君匋处请益最早,又以长沙虞逸夫晚年评价最高。虞老先生曾经数度来南岳避暑,罗步庵鞍前马后侍奉执弟子礼,得赠凤顶格嵌名联云:“步向高峰当努力;庵无俗物好参禅。”
钟灵于衡岳湘水的罗步庵,书作有气骨之厚、血肉之润,神静度凝,弥臻整健。观其残片全纸,尤其是各种扇面,既有烟云之气,又有金石韵味,还有禅宗意境,张张都是妙品。倘若刻在山石崖壁上,方拙入古,百看不厌,亦可想见其人风貌俨然。
他曾数十次参加海内外展赛,1985年获湖湘书法大赛银奖,1995年获菲律宾反法西斯胜利50周年华人书画大赛金奖,在台湾高雄、南岳古镇举办过个人书展。大衡山的店铺、居家都以悬挂其字为荣,南岳山上山下到处可见罗体,南岳大庙御碑亭横梁上镌刻的百个形态各异古篆体“寿”字即出其手笔。
那时我做记者,2005年国庆节,他当面挥写六七幅“风义可合”横披以赠,让我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喜用四字吉语书赠他人,此句出自诗仙李白《送戴十五归衡岳序》。戴府君,名令言,与李白友善,可惜未遇明主,只得“且归衡阳,憩祝融之云峰,弄茱萸之湍水”。李白之序与其诗词一样,气魄宏大,想象奇特,蕴含着吞吐山河、包孕日月的壮美意象。罗步庵本就喜欢李白的慷慨豪迈,此文又是描写南岳的华章佳构,所以不时默读,竟至于脱口成诵。
罗步庵自2000年在三星楼设立书画工作间,真个是挥毫东窗下、悠然见南山。墙上的“作品润格一览”特别声明:“诗文、对联不合格律、平仄者不书,不健康者不书。”许多外地人、本地人到南岳,大都要到此拜望他,一边品尝南岳云雾香茗,一边谈书论画趣说楹联,那样的雅集如今想来仿佛就在眼前。
楹联是中国独特的艺术形式,也最能展现风景名胜区的特色,每副都是唯一的,也是不可替代的。湖南自晚清以来就是一个楹联大省,因为当今马蹄韵的发现与推广,已然成了一个理论与实践兼修并进的强省。所谓马蹄韵,就是以马蹄行进规律为喻,对楹联格律一般规律的总结,是楹联格律的最标准形式。罗步庵的楹联师从南岳汪涛先生、长沙余德泉教授,心领神会地遵循马蹄韵规则,历年来南岳系列大型会议及节会场地都有其撰写的切题联语。
罗步庵自诩平生得意书法作品,乃南岳大庙盘龙亭古戏台2001年全面维修时重刻古贤旧联:“凡事莫当前,看戏不如听戏乐;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海内人士来游南岳,见此联常伫立默诵,直叹好联好字,网上也有许多帖子提及此联。然而,此联并非上款所署“民国旷学沅老先生联”,早在清代梁章钜《楹联丛话》、叶炜《煮药漫抄》二书中就有记载,却都没有指明撰联者为谁。罗步庵平生赠人对联不知几千,赠其联语者估计不下几百,其中最有名者是北京漫画大师丁聪。1997年11月上旬,丁聪随同著名诗人邵燕祥登临南岳,感谢罗步庵接待殷勤,竟然梦中得联相赠:“南岳山中识半僧;捕蛇传里知斯人。”
罗步庵乐于做南岳文化的提灯人,用智慧之光照亮自身的前路,同时培养了大衡山众多弟子。他甚至仿效乾隆朝名士袁枚的做法,收了一批女弟子,成立南岳女书会,这在小镇上不啻一个爆炸性新闻。但他意气风发,我行我素,每周固定时间开办讲座,还带领她们与衡阳书法家交流。说起来,南岳女书会比湖南省女书法家协会成立还早。十几年过去了,南岳女书法家队伍越来越壮大,每年都要搞两三次展览,作品受到人们的普遍好评,几乎再也听不到风言风语了。究其实,罗步庵就是要让人们看看,出过唐群英、陈衡哲、康寿山、古月的大衡山,“谁说女子不如男?”
1997年,罗步庵被抽调到湖南省全面修复南岳大庙委员会,在碑廊部专事书法界联络、刻石监督工作,退休后仍然坚持缮后至全面竣工。他不但趁此良机结交了大批国内书法名流,还牵线搭桥组织海峡两岸书画笔会。碑廊内有他书唐代吴涵虚《上升歌》:“玉皇有诏登仙职,龙吐云兮凤著力。眼前蓦地见楼台,异草奇花不可识。我向大罗观世界,世界即如指掌大。当时不为上升忙,一时提向瀛洲卖。”旋即以艺术总监的身份,参与中华万寿大鼎建设工程,主持万个寿字的收集、鉴别、遴选及铸造排版。并参与南岳大庙佛道神像重光及东观西寺装饰工程,以及南岳忠烈祠及各景点景观的修复工程。这些劳心劳力的事情,别人不愿做也做不来,他却乐此不疲无怨无悔。
他还得到省内外众多书家联家的奥援,为南岳朱陵宫、三元宫题额及撰书楹联,为南岳忠烈祠组织书家书写陵园牌坊及墓塔……我曾逐一浏览他为禹王城、梵音谷、麻姑仙境等处题写的众多石刻,赞叹他为烟霞茶院篆书九块纪年石:弱冠、而立、不惑、知命、耳顺、古稀、杖朝、耄耋、茶寿。
今年3月15日中午,罗步庵因病溘然长逝,享年80岁。就我所知,迄今无人超过他在南岳泐石刻碑之多,他的生命已与这座大山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