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家乡的文友们!不管走多远,我永远都是洞庭湖的一滴水。”8月25日,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岳阳籍作家沈念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当天,岳阳市作协向他发去了贺信,短短几句话的回复,道出了他对家乡的浓浓深情。出生于洞庭湖边的沈念,很看重水在人们心中的位置,他以为每一个在湖上生活的人都是一滴水,每一滴水都有它的传奇。从文学创作伊始,到斩获国家级文学奖项,他也书写着自己的传奇。近日,本报记者对沈念进行了专访,聊一聊文学创作的那些事。
记者:首先恭喜您获得鲁迅文学奖!作为土生土长的岳阳人,能谈谈您在岳阳的学习工作经历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吗?
沈念:最早的写作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十八九岁写作,起步算早,像一头小兽,误冲误撞,走上了就再没改弦易辙,算是就此走上了文学之路。中途做记者忙得不亦乐乎,因此停滞八年,幸运的是,终究还是回到了之前的路上,成了专业作家,有时间名正言顺地写作,这么去想,上天对我还是很眷顾的。最早写散文、诗歌,是基于个人的经历、感情、感悟表达的需要,是我为躁动的青春和苦闷的精神找到的一个宣泄口。当时在阅览室读到一些期刊,看到人家的文章发表,就开始了青春期萌芽的文学梦,受到鼓励做到今天。十三岁之前我在华容北景港镇长大,后来外出求学,当过教师、记者,早期写作的时候,那些在酒吧听音乐的夜晚,那些外出游走的经历,那些身边的悲欢离合,那些记录柏拉图式恋爱的书信和日记,那些师长和朋友的无私帮助,都成为推动力。写作和我的青春、成长是密切关联在一起的,像是互相追赶的旋风,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当人过中年,这种变化成为人生的底片,提醒着我在前行中不要忘却初心,初心是永恒的动力。
记者:离开岳阳后,您在文学创作上有哪些变化呢?
沈念:2014年调到省作协工作,又去中国人民大学求学三年再返回时,我的创作理念与年轻时发生了位移,目光更多专注到现实,专注到故乡洞庭湖区的人、物与命运。大湖之上的一切,让我对写作和生命有了一种新的理解。他们让这片广袤的大地变得深沉厚重,我也从注视中获得内心的涤洗。有时间我就会到湖区的乡村走动,特别是秋冬季节,湖水退去,草洲浮浅,世间寂然,仿佛走进一座埋藏着秘密的大雄宝殿。殿堂阔大深闳,偶有人声,如鼓槌有力地撞击。我在响彻中变得充满激情,热血沸腾,有了叙说的欲望。如果像剥笋叶一样地刨掉那件毛茸茸的外套,我的青春时光拥有过的美好,最后残留的核心是留在从夜晚开始的阅读。阅读像一条泾渭分明的河,划分了我的白天与黑夜;它又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把体内的杂物剔除,让一个年轻的身体在阅读中成长。我的阅读多偏西方的作家,我的阅读史也是写作的成长史,那些经典作家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照亮过我的暗夜。阅读中有时带来的是雷电交加,让人深受打击,没有信心再去写作;有时是金光万丈,仿佛自己可以驾驭世界毁灭前的唯一诺亚方舟,就是在这种自信心的摧毁与重建中,我向着文学的来处一步步靠近。阅历与生活必然会干预到写作之中,我始终在生活之中,也会甄别、挑选自己感兴趣或需要关注的生活。但生活中的孤独是更多时候的常态。与孤独相处,也是一种修为。一个人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做自己热爱的事,享受这件事过程中的欢欣和苦闷,我已经非常知足。写作这条道望不见尽头,只能看到那高耸的山脊和远方的丛林。不管这到底是条康庄大道还是羊肠小路,我都不会太在乎,而只听从内心的召唤、遵从宿命的安排,也学会了让灵魂安顿。生活是文学的源泉,每一天我都在用心去经历并感受着生活。有的生活只是底座与依托,有的生活会给人顿悟与创造的激情。它们永远与你并行,甚至在后面推动着你。一个作家对生活的热爱会变成一种淡定,因为我们在阅读中经历着“纷纭人生”,也在写作中创造着“变化人生”。
记者:生于洞庭,长于洞庭,您创作的《大湖消息》以及其他作品中,主要呈现哪些岳阳元素和精神内涵?
沈念:《大湖消息》是一部关于洞庭湖的田野志。洞庭湖是我心中的大湖。大湖养育了我,塑造了我,也滋养了我的精神,我的文学。她是我永不枯竭的创作源头,是生命中最具力量、最富情感、最有意义的福地。写作的动机还是离开故乡之后,突然对那片土地产生了深情与眷恋、忧思与憧憬。我想要寻找的文学地理坐标,我发现就应该在大湖之上。我在洞庭湖出生、成长、工作,直到35岁才离开,即使离开,依旧每年在重返。这部作品写了一年半,但也可以说写了三十、四十年,她是我致力“大湖文学”创作的第二部作品,是我在洞庭湖畔所有生活、情感积淀的一次“放血式”写作。任何一个地方的元素和精神内涵,归根到底落点还是在人身上。《大湖消息》凝聚了我对大湖的书写理想,写这片土地上的人与万事万物。从本质上说,我对湖的认知,是因与那里的候鸟、麋鹿、植物、鱼类而打开的,更重要的是与渔民、保护工作者和志愿者的相遇、相识、相知而加深的。多少次“归去来”的经历,既是回溯光阴往事,也是体察时代变迁。以前我们看到、听到的是人与水的斗争,人从水中的索取,今天的“退田还湖、生态修复、十年禁渔、守护一江碧水”,已经成为人的自觉与自省。水的内涵远比我们见到的模样要丰富、复杂。我带着敬畏、悲悯、体恤,沿着水的足迹寻访,见识了不同季节和生态下的大湖景致,在大湖人身上看到比湖更广阔的性情、心灵。我和他们一样,从水流之中获得力量。我写湖上的日月星辰、风霜雨雪,也写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其实就是在写一个有情有义的水世界,写人对生活与自然的领悟,也是写我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意识。
记者:创作以来,您曾获十月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三毛散文奖等,如今又获鲁迅文学奖,可以说是一位小说、散文都擅长的文学双面手。能谈谈目前手头上的创作吗?以及未来在创作上的打算?
沈念:今年在写一部长篇,散文创作有意识地停了下来。我反复在提醒自己,洞庭湖是一块丰富的创作根据地,依然是要扎进去,写出它与时俱进的时代之变、生活之变、文学之变。我不是那种有远大抱负的人,但也正是这种“没有”,让我能在一条认定的路上不管不顾地往前走。人都须为选择而背负,好的或坏的,绝望的或倔强的努力。任何一条道路都不会是坦途,文学亦是如此,前面虽有风景摇曳,也得先穿过荆棘和丛林,沼泽与沟堑,黑暗与破碎。不管是个人还是群体,肉体抑或精神,人类所面临的很多困境(生存、精神),那些纠缠不休的问题,大多是相似相通的。每一个写作者都是围绕着“人”进行着不同的书写,我希望我的写作是在创造一种新变和越来越阔大的可能性。经典文学作品既是作家身体上的故乡,也是精神上的故乡。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洞庭湖是我的故乡和创作源头,是生命中最有力量、最富情感的一块福地,未来写一部能被认可的关于洞庭湖的长篇小说,既是一个创作规划,也是文学理想。
记者:岳阳是您的出生地,也是文学创作的出发地,身为一名岳阳人,您对家乡的人和事有什么想说的,对家乡的经济社会发展有什么样的期待?
沈念:每次给外地朋友介绍家乡时,我会脱口而出:“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或者是“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这是由衷的自豪。这片土地上的荣光,温暖过所有与她有关联的人,不管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游子,还是过客、外人。我在岳阳日报工作过七年半,因为记者的身份,让我对这座城市有了比较深度的熟悉。山水灵蕴之地,人文锦绣之地,精神传承之地,也是现代活力之地,我希望她能永远保持一种“变与不变”的恒定之心、勇毅之心、奋进之心,“变”是与时俱进、气象万千,“不变”是永葆初心、底色不失。衷心祝愿我的家乡岳阳“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我永远眺望的那座灯塔。